《婚姻生活》:伯格曼曾为它用上全部生活经验

澎湃新闻  |  2021-10-23作者:M. 伍德

注意:本文有严重剧透

HBO版《婚姻生活》(Scenes from a Marriage)把伯格曼原作中的男女角色对调,乔纳森(奥斯卡·伊萨克饰)遭遇妻子米拉(杰西卡·查斯坦饰)的出轨后痛不欲生,甚至一度重拾犹太教信仰。他们的婚姻存在时,哲学教授乔纳森负责照顾幼女和大部分家中事务,科技公司副总裁米拉工作繁忙,是家庭主要收入来源。

将男女的收入水平和出轨方对调,新版《婚姻生活》扭转了1970年代的刻板婚姻印象,减少了观众对“养家的男性出轨”这一设定的道德指责,从而可以更加无挂碍地在五个小时中,慢慢展示亲密关系绝望的惨状和难以割舍的羁绊。

《婚姻生活》海报

乔纳森和米拉的婚姻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美满。第一集他们登场时,正在接受一次关于婚姻的调查问卷。乔纳森自信地把婚姻比作实现自我完善的途径,将妻子视作探索世界的同伴。米拉没有能够立即说出口的答案,表面上认同乔纳森的理论。而实际上,她对乔纳森的“理论们”积怨已深。她仍然需要激情。当激情消失,来自另一个男人的爱情出现,她在这段婚姻里如坐针毡。

这是一对受过良好教育的知心爱人。从影片中可知,他们有长谈的习惯。米拉怀孕,两人犹疑不决是否接受第二个孩子时,他们仍按老规矩就各种可能交换意见,最后达成共识。这一部分在影片中并未展现,时间跳过这个焦灼的过程直接来到诊室。乔纳森神经质地掩饰失望情绪,反复询问米拉的感受,直到米拉把他赶回家,服药后独自缩进被单中哭泣。

《婚姻生活》剧照

他们的理性沟通再一次失效。这一次将直接导致他们的关系破裂。就算波力(迈克尔·阿洛尼饰)从未出现,米拉出走的念头也会一天比一天强烈。剧中有大量他们争吵的场景。越吵,观众越是发现,二人定情的急诊室一夜(乔纳森哮喘发作)几乎是他们唯一认同的共同记忆。那一夜是他们把彼此从孤独中解救,从此以共同体的身份继续生存的里程碑。而此后他们的路径开始分岔,却再也没有机会向彼此说明。

长谈不等于倾谈。乔纳森和米拉的长谈更像彼此试探底线,小心规避雷区,好让婚姻存续。米拉不愿表达自己觉得乔纳森的哲学研究晦涩而无用。至少她觉得包裹金子的被絮实在厚重不堪。乔纳森也不想挑战米拉对地球村、频繁旅行、四海为家的认同。他保持倾听的姿态,最终还是被激怒,讽刺米拉无法理解“社群和人际关系的重要性”,认为她在自欺欺人,错把孤独认作强大的表现。

《婚姻生活》剧照

我们渐渐发现,道德不是理解这个婚姻故事的准则。米拉向乔纳森摊牌爱上波力后,一意孤行立即收拾行李离开。她的理由狂乱而站不住脚,很容易令人产生冷酷自私、善于自我辩护的坏印象。但在这部以此为起点的影片中(它更像一部长电影而不是电视剧),米拉和乔纳森的关系还将在数年的时间里经历更多变化。

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邀请过一对好友夫妇聚餐。那对经营开放式婚姻的夫妇同时也是工作伙伴,比米拉和乔纳森有更多共同语言。这顿饭不欢而散,女方终于受不了男方假装的大度和礼貌的虚伪,愤而离席。恐怕当时的米拉和乔纳森都未意识到,这对夫妻关系的现状正是他们的翻版。

《婚姻生活》剧照

以保护婚姻为由的隐瞒也不一定会导致反目。乔纳森和母亲在父亲的葬礼后有过一段对话。这段对话和四人晚餐一样,也是反观他和米拉婚姻的镜子。乔纳森以为母亲不爱父亲,在他的强势下从未快乐舒心,只为了四个孩子委曲求全。母亲怒而捍卫自己的婚姻。她声称自己一直爱着丈夫,斥责“我快乐了孩子才会快乐”的自私想法,认为“没有一个孩子会希望自己的父母分开”。

乔纳森和母亲的观点差异说明了婚姻的奇妙。它同时兼具社会契约和亲密关系的属性。你愿意怎么看待它,它就会变成什么样。离婚前夕,乔纳森为米拉演示了一段传统犹太离婚仪式。其决绝有实际的用途,用不留余地的一刀两断帮助双方更快进入新的人生阶段。

乔纳森和米拉却没有这样的习俗帮助,于是陷入比婚姻的瓦解更长的痛苦。这个阶段永无止尽,同时他们各自的境况也在发生改变。米拉被解职,从春风得意时期的红色甲油回到灰色(开始时是珠母贝色)。乔纳森出差的频率增加,需要米拉更多地照顾女儿。他们第一次为女儿的舞蹈课费用发生争执。米拉不再是用钱搞定一切的世界主义者,她开始顾虑高昂的费用,对旧房子产生依恋。

《婚姻生活》剧照

他们的关系依然动荡,但远未结束。长时间的痛苦和探索后,空洞产生了。乔纳森将之形容为“撕下来的胶带,第二次不会有第一次粘得那么牢”。米拉为自己的混乱和空虚反噬,和波力分手后选了一份轻松的顾问工作,变得玩世不恭仿佛回到大学时。

有三段标志他们关系转变的性爱。第一次,长期的分居后米拉回家,二人互诉想念。为了避免再一次坠入痛苦,乔纳森中止了爱抚。第二次,房屋被遗弃,他们准备搬家及签署离婚协议。等工人时忽然燃起爱火,结束时米拉反悔了不想签字,乔纳森则确定自己已经不爱米拉。第三次,二人偷情,租下卖掉的房屋过夜。在他们从未好好用过的阁楼,米拉发现这里已经被现任房主改造成缀满彩灯的梦幻空间。犹如发现二人关系的新空间,他们不再急迫,非常和缓地做爱,一起沉入梦乡。

爱一个人会想和他/她做爱,不爱就不想。他们对性与爱最初的理解被这场旷日持久的婚姻拉锯战颠覆,于是更加迷茫。相敬如宾的婚姻生活实属罕见。结过五次婚、为这部作品用上自己全部生活经验的伯格曼,对它的描摹更接近人类的普遍现实。人们互相憎恨,又互相依恋。他们周而复始地建立家庭,拆毁它,在废墟上徘徊,达成和解,犹如一场死亡之舞。

他们无法分开,也不能在一起。最后一幕,镜头透过天窗玻璃看着这两个相互依偎,被噩梦惊醒的人。他们忽然感到世界不复存在,爱也不存在,只有彼此和全部的理解。这时乔纳森已经再婚并育有一子。他们对爱与道德的讨论显得邪恶而纯真。他们将这样过完一生。

责任编辑:李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