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编剧翦以玟:让编剧成为真正的“作者”

澎湃新闻  |  2021-10-22作者:杨偲婷

翦以玟大学是学音乐的,毕业后没进剧团,没做老师,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在这个社会上,啥都不懂。后来又去读了导演系,毕业的时候,在老师的鼓励下写了一个电影剧本,投了夏衍杯,拿了个奖。

“我不是那种很自信的人,拿奖也不意味着我写得多好,而是得了这个奖之后,我觉得,好像有专业的人能认同我可以做这件事情。”可真想当编剧,却发现自己谁也不认识,根本入不了行。

翦以玟也不想给人做“枪手”,就去视频平台做了文学监制,管了几年剧本,更了解这个行当之后,才在2016年正式出来,组了一家做创作的公司。也差不多在这时候,她认识了工夫影业,开始做《我的巴比伦恋人》。

《我的巴比伦恋人》剧照

《我的巴比伦恋人》(以下简称《巴比伦》)是一个“奇奇怪怪”的电视剧,从故事类型、文本质感到演员阵容,市场上几乎完全找不到对标,你说它“沙雕”,它又有你防不胜防的文艺质感;你说它嘻嘻哈哈不走心,它猛地“一巴掌”又能让你想哭。不论传播范围如何,它都是近几年中国电视剧市场上,极其独特的案例。

翦以玟回忆,在创作之初,整个团队完全没有“要做一个有深度的作品”,“要主打什么大旗”的想法。“我们只是先从一个很小的创意生发,觉得这个故事该怎么走”,大家聊的时候很开心,特飞,只能互相“拽着点儿”。

比如导演周楠就贡献过一个冷飕飕的“梗”:“他说如果‘古巴比伦王’不行的话,咱可以做一个‘古巴,比伦王’?”翦以玟回忆道,“团队真的扯了很多这类的淡,它就本能地变成了一个喜剧的基底。”

然而,扯淡是最愉快的,创作本身是很痛苦的。制作方工夫的陈国富导演,对翦以玟提出一个非常“永恒不变”的要求:不能低智,不能低幼。“等于你们想的这些‘飞’的东西都可以,但第一你们能写出来,第二你们能拍出来。”

“创作很痛苦,尤其是你跟陈国富导演一起创作,他对你剧本的‘暴虐’是无法想象的,就真的是抠字眼,‘咒诅’还是‘诅咒’,‘噩梦’还是‘梦魇’,我俩会battle10轮。”翦以玟笑道。

“我们不希望演员和现场有任何费心,在编剧应该做的事情上,哪怕你想要一个白色瓷盆,你写上去,别写一瓷盆,然后道具老师找了个黑的再说不行。陈导对我的剧本教育就是:这种不够清楚的地方,就是编剧的错,你想清楚你的剧本要干嘛,给剧组最完善精确的指示。”简而言之:你不该让任何一个识字的人,认为你写的一场戏有你所表达以外的意思。你的台词能让演员精准地说出来,你写的每一行字,能让人家美术、造型、道具老师能把这活干了。

“不能低智,不能低幼”,这是铜墙铁壁一样的东西,聊得再嗨,写的时候,还是要紧紧“抓住”一些实在的东西,再去“创造”一些实在的东西,“首先它必须符合基础的故事逻辑,有戏剧冲突,有人物困境。然后少女日记成真这个,难免会有一些荒谬的情节,但其实我们这群人,在骨子里都不是那种真的‘傻欢乐’的人。”

真诚的表达,虽然不带什么前期设置好的目的,还是引发许多共鸣。这种时候,会让翦以玟觉得,编剧不只是谋生方式,“它还让我觉得,表达能让我治愈一些人,然后我也被那么多人反过来治愈,我觉得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情。”

卜冠今 饰 陈美如

很多女孩在《巴比伦》的评论区留言,说起自己与女主类似的童年创伤。有一个留言让翦以玟印象很深,女孩写她抑郁症已经很长时间,每天都躲在家里,但今天她看完了《巴比伦》,“决定出去走一走”。“我当时都快落泪了,第一时间去给她评论,当时她也不知道我是编剧。我也不敢说什么‘一切都会好的’,我说,还是可以有一些信念感的。”

“其实我所有作品,真正写的只有爱这件事情。爱自己,爱别人,都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能学会爱自己都是非常需要能量,甚至需要天赋的事情。”翦以玟说道,“然而,能学会爱,并学会爱自己,不管多晚,或者不管要花多久、多大力气都是很值得的一件事情。”

【对话】

我们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进步

澎湃新闻:其实很想聊一下这个故事中,在女主身上涉及到的一些女性情感问题,成长困境的内容,你的创作来源和思考?

翦以玟:我很坦诚地回答,其实就是我怎么看待这个世界,我就怎么写。

比如大家说女主拧巴,有不讨喜的部分,当时刚开始剧本创作的时候,有人会质疑说这个女孩不太讨喜,感觉有点烦人,王子来了,你不该欢天喜地嘛,怎么拧巴好几集。那我也会想,她是不是太不像女主了,太不可爱了。但我还是坚持我的创作审美:一定要写有缺陷的主角,因为人类一定都是有缺陷的。

所以在这样的边界内,你肯定要掏心挖肺,要足够真诚,才可以完成这样一个其实悲剧内核的故事,你相信什么,你就写什么。我认为如果这样性格的女孩,看到一个王子从天而降,她开心吗?我觉得她不会。

看到网友的评论,他们很善意给了一些很好的鼓励与解读,我都在想,我写的时候真这么想的吗?我想扛起一面大旗吗?我专门想写一个女性主义吗?我没有,我只不过充分理解了陈美如这个人物,我知道她有怎样的内心,所以她才会遭遇怎样的事,然后因为是她,才会怎样去的抵抗,最后才会那么义无反顾。

我觉得很多时候,是人物自己在决定他们要说什么,而不是我如何精巧的编排,用技巧去完成什么。

澎湃新闻:但确实这次我很诧异地看到,很多女生都在这个故事的评论区,分享她们在成长中遇到的类似的挫败和伤害,没想到它会引起这么广泛的共鸣,想听你聊一聊。

翦以玟:我也没想到,这个剧做了好几年了,而且它在平台得到的反馈和评级,都不算高,我们自己在上线前也无数次复盘,做心理建设,说我们还是野心太大,经验不足,这个剧有很多缺点,我们是掏心挖肺干的这事,但不是所有的掏心挖肺,都能得到最完美的结果。

当我们上线后前5天,陈美如的那番嘶吼,包括前面那些比较中二的东西,得到审视和反馈,豆瓣的短评已经善意到让我们惊喜。当我看到很多女孩在分享她们故事的时候,我也非常诧异。我们很真诚执着地在做这个故事,但也太摸着石头过河了,从始至终心里都没底,所以观众能给我们这么多的善意,始料未及,当我看到观众有分享有共鸣,其实也是对我们自己的治愈,我觉得我们太被善待了。

《我的巴比伦恋人》截图

澎湃新闻:观众的广泛共鸣,可能和我们中国女性,成长过程中,对于爱与性的学习方式的有限和被压抑有关。那种作为女性的很多瞬间体会到耻感、尴尬,作为创作者也好,作为女性也好,你的感受是什么?

翦以玟:其实我觉得,尴尬和羞耻这个事儿,是我人生常态,但我没有以为它能引发那么多的共鸣。我自认为,我从小没受过什么特大的心理伤害,我的成长算挺健康了,但我还是有无数个瞬间非常有羞耻感,比如说你的穿着打扮和外貌,你胖点了,或者你黑点了,你穿了什么裙子,所有成长中,那些你作为女性被人评价的时候,都可以很大范围的用一种“羞耻感”来形容。更不要说我们小时候,但凡看“超出一点”的书,我们都要藏着掖着。

我以前看各种社交媒体上,那么多女孩子好漂亮,好健康,好可爱,她们的成长一定很顺遂吧,一定没有那么多羞耻感吧,我真是这样认为的。我以为我写的人物只能代表一小部分人,但结果没料到,我发觉女生们的耻感是无孔不入的,对性、对爱、对自身所有观点都非常健康自洽的女孩子,比我想象的少多了。

我是80后。播出第一周,很多人发帖说终于有“能代表我们90后”的剧了,说编剧一定是90后,我很惊诧,他们认为,这是代表他们这个年龄段的表达,我就觉得,也许时代在进步,但有些方面,并没有我们想象的进步那么大。

我没料到,大家把这个剧定义成一个很女性的表达,包括很多剧评也这么评论,然后我看这些评论的时候,我觉得:哇,大家说的好有道理。说实话,在创作人物的时候,我想的只有人物,从来没说我要让人物讨好观众。人都是很复杂的,尤其长辈师长,他们有时候对你的伤害是不自知的,我只是想写一些真实的人物,来完成陈导说的“不低智”“不低幼”,我想表达我对世界和对他人的看法。大家能从这些延伸到别的,已经无关我的创作了,是大家的创作,而且比我创作的要好。当女孩子们说出自己的故事的时候,我觉得好棒,我学到了好多。

“攒”出来的剧本,编剧能有多少感情?

澎湃新闻:这两年都市女性题材非常热,但会看到这种题材里大多数都是中产精英高管,有一种“成功叙事”,好像不“成功”的女性,是不值得书写的,然后女性没有去搅动风云,那是不值得书写的。但《巴比伦》这个故事,有聚焦女性情感上小小的伤害,小小的隐私,它有一种私密感,渺小感,但它被书写了,这样的例子在国内电视剧里非常罕见。对于目前女性题材标签化、话题化,你有什么看法。

翦以玟:我觉得,以我自己粗浅的理解,真的跟行业内大家做项目的切入点有关。举个例子,陈美如的故事是从陈美如开始的,一个12岁的女孩,她决定写一个日记,然后成真了,这是很小的一个切入点。我们在戏剧任务上永远抓着这个人物,比如会想这样一个人,24岁应该做什么工作?小切入点,也可以做得真情实感,掏心掏肺。

《我的巴比伦恋人》截图

据我所知,很多项目的生发,可能是从那种:我们弄几个女生,各自代表什么什么群体,“女性向”,“大女主”,大家是先这么聊天的。还有大家买IP,说这个IP很有代表性,你看它有一个30岁怎么怎么离婚了,然后带了一个小孩的怎样的女性,然后就能精准打中怎样怎样的受众人群。说实话,这是我最不会的创作方式。

我们要是把《巴比伦》这样做,大家凑一起说:咱做三对CP,性爱观那一对是那样的,情感观这一对是那样的,这对男追女,那对女追男......我天,我觉得我们会做死的。

当然,我并不对此持批判态度,因为我没什么资格去批判大家的创作方法。但我个人还是坚持,从人物入手,其实是编剧最省力的方法。你千万不要给我“编”事儿,不要给我“编”梗,包括像我们前几集,大家笑喷的一些东西,它真不是靠网上的段子什么凑一起“编”出来的,喜剧段落也是要从人物出发,一定是什么人干什么事儿才好笑。

许玮甯 饰 九天龙女

澎湃新闻:你刚提到的某种创作方式,有点像是让编剧做产品经理做的事情——我要总结数据,要考虑我的受众群细分,然后他们现在要一个什么样的产品。

翦以玟:对,你相信我,这样做项目,编剧无法成为“作者”,我最感谢的是陈导能让我在跟所有工夫合作的项目里,都是一个作者。作者是什么?作者是有尊严的,是有表达的。他永远不会让一堆策划跟你说,这个素材你去用。因为你用这种大数据的方式来创作的话,一定是每个人都有发言权的。每个人都说:我这有个料,很符合这个人物;前天我同学,特像那个人物;编剧就往里面加,那样攒出来的东西,你说编剧会有多少爱和感情?

你说我们《巴比伦》的创意多么高妙吗?没有。只是我幸运,我有了表达的机会。中国有很多创意非常棒的编剧,他们只是没有得到成为“作者”的机会。想到的人多了去了,关键是谁让你们干了这件事情,这个更值得说出来。如果不是陈导有决断力,包括他也懂创作,那没人敢干《巴比伦》这么一个东西。说真的,你在说“巴比伦”的时候,人家直接就把你否掉了:什么鬼玩意儿,哪个观众会关心古巴比伦?

剧本是孩子,需要编剧亲身养育

澎湃新闻:编剧其实有点被动,文本要通过别人去呈现出影像,那最后你就必须面对呈现出来的影像,和文本的落差,编剧怎么处理这种无力感和心理落差?

翦以玟:这个真的扎心,虽然我已经是个非常幸运的编剧了,能碰到很尊重编剧的导演,然后有陈国富导演坐镇,实话讲,大家对文本的这种信任和尊重,当然包括了对陈导的信任和尊重,否则我们不会找来那么好的演员,人家不问女一女二,还是男一男二,就是愿意来演,这个都是基于陈导,大家相信或者默认它肯定不是一个烂东西,虽然它奇奇怪怪的。

我和周楠也是互相信任的,文本创作他对我也比较放心,他知道至少基础逻辑我这里出不了大问题,我也相信他能理解我的剧本并实现它。但很多时候,编剧可能已经很努力了,且认为自己的输出是无障碍的,可到了现场,剧本始终是需要演员、导演,现场的很多老师们一起来完成的。这里面存在各种你想到想不到的“惊喜”,里边可能会有让我很惊艳的,当然也可能有那种时候,觉得“诶,你怎么没拍那个镜头”,“我写的什么什么,你是不是没拍?”

周楠因为我们是朋友,我对他苛责是很多的,因为我对他预期更高,但事后我觉得,我已经很幸运了,更多编剧他们委屈到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剧最后长什么样,他们可能看到的剧,根本自己就不认识,我觉得这是绝大部分的现状,因为你别忘了还有一轮剪辑,剪辑又是一度创作。

大家永远说编剧好烂,编剧没文化,我觉得这是非常难解的话题,因为我所知道的很多编剧朋友,明明是非常有才华的,而且明明这个行业里,编剧可能是最爱看书和看片的了,但好像往往一个剧做出来,大家都骂编剧是最蠢的,编剧是最低智的,但我觉得这里边,有很多编剧无法把控的东西,大家是看不到的。

《巴比伦》这个项目,编剧的参与程度,是非常罕见的,我可以参与选角,我可以“贴脸”写,我知道是凤小岳,我知道是许玮甯,有的细节,我才可以按照演员的特点写。我会跟现场,然后剪辑也跟着掺和,因为我要去修改台词。

整个项目各个环节中的编剧参与度,在业内是几乎没有的,所以我觉得,因为是亲自“养育”这个“小孩”,从始至终不管他有什么缺点,我们还是愿意共同为他负责。但我觉得90%的编剧,都没获得这样的机会,去做这样完整的表达。

凤小岳 饰 慕容杰伦

澎湃新闻:目前很吊诡的是,行业也好,观众也好,不断呼吁要重视编剧,但事实上你会发现,编剧往往是主创中最不受重视的,最没什么话语权的。提起演员,都知道;提起导演,大家知道一些;提起编剧,谁啊?但如果出了问题,不管问题出在创制作哪个环节,被骂的都是编剧。

翦以玟:一旦一个剧说些傻台词的时候,大家就说编剧没脑子,但可能人编剧没那么多权力去管到拍摄现场,或者这个台词真是他写的吗?我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制作方没好好尊重编剧,你都没让ta成为作者,反正你们公司六七个策划都可以使唤编剧,你们说什么,我就写什么,就等于最后这个戏,是“小孩”没有“亲生父母”。其实很多戏都是“小孩没有家长”的状态,你感觉谁都是他家长,但实际上一个亲生的都没有。没人亲身养育这个“小孩”,你又渴望他长大成人,高大帅气,那太难了。

我还挺拧巴挺较劲的,我是那种,举个例子,但凡不是跟工夫合作,我可能都不一定做编剧了。我尊严感过度强,但其实很多编剧朋友们,大家为了生存,已经很皮实了,真的就是觉得背锅侠习惯了,骂编剧习惯了,豆瓣三分四分,我看它干嘛,那已经不是我写的东西了。

但我不行,我就会觉得,你花的时间成本不是最重要的,你就是要战斗,要是不战斗的话,就别跟他们干了,就辞了,就走人,大家跟我说,也是不必。可能我是以一个非常决绝的姿态在搞这行,可能因为我就这么个德性,所以工夫那边可能也觉得:行,你较劲,你就把较劲的力气,花到对的地方吧。

责任编辑:李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