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班手记:金姐没有两副面孔|腾讯新闻贵圈

贵圈·腾讯新闻立春工作室  |  2021-10-15作者:展展

怎么也没想到,金星眼中,陈白露是个“绿茶”。这是曹禺话剧《日出》中的人物,一朵美丽、脆弱的交际花,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流社会,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她厌恶它,却无法摆脱它。

视她为“绿茶”,理由大致如下:“她能靠自己的努力去生活,但没有。她就喜欢做个金丝鸟,被人养着,过着舒服的日子,她还不甘心,又想要爱情,又想要富裕的生活。”

一如既往,金星的结论下得又急又毒,哪怕对象是自己正在诠释的角色。

这是金星版《日出》的舞台现场。9月24日,距离西安场演出开始还有不到两小时。金星坐在舞台右侧的木马上,说起做这出话剧的缘由。她从六年前《金星秀》上吹下的牛皮说起,一如既往,语速飞快,像一杆机关枪,又快又密,气势如虹。

▲ 雅生·买合木提 摄

她对自己有确凿的信心。出生于1967年的她,9岁入伍学习舞蹈,从此几乎没离开过舞台。先是跳,接着编舞。1991年,她就凭编舞作品《半梦》获得美国国际舞蹈节年度大奖;1998年代表作《红与黑》获文化部颁发的“文华奖”。话剧她演过,综艺舞台也站了好多年。

她太熟悉舞台了。因此,一切有关舞台的判断,她没有丝毫犹疑。“只要在剧场里边,我都是对的。”“音乐会也好、综合晚会也好、舞蹈专场也好,这都是我的专业。”“在剧场里面,我是有天分的,是有才华的。”

确信到,她不需要在话剧中特意展示最擅长的舞蹈,因为刻意跳舞,容易使观众出戏。

金星版的《日出》的确很美。长达3.5米的斜坡阶梯几乎占据了舞台大半。阶梯由近及远延伸,越来越窄。戏中众人,皆由阶梯来来去去,她想借此塑造人物命运的不稳定感,有人往上走,有人往下滑,有人艰难爬行,有人原地打转。上海金星舞蹈团的舞蹈演员们藏在阶梯之间,不时以肢体展现人物内心。

舞台右侧,纸堆悬挂。这种意象式的陈列提供了丰富的解读空间。可以将之理解为书——这符合陈白露受过新思潮洗礼的身份;也可以是账单,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纸堆前的小木马则寓意她摇摆不定的人生,“小木马是一个单纯的东西,那个单纯的东西支撑不了她的生活。”

这舞台称得上干净、极简、优雅。灯光变换,人物的影子就被打在两侧白布上,时大时小,时而交错,都是戏。服装也很美。金星在剧中同时扮演陈白露和翠喜——一个上流社会的交际花,一个下流社会的妓女。两个角色的衣服,不少是她过去四处行走时买的,以色列买的丝绸晚礼服、新疆买的面料做的旗袍……第一幕结尾,“陈白露”穿件白色披风,转身,解开扣子往阶梯上跑,长长的裙摆像花一样在身后绽开,绵延着,慢慢消失。

▲ 雅生·买合木提 摄

这衣服不好驾驭。可她是金星,“我的肌肉功能、小腿、身体的控制全为舞台服务了”“我不需要演,我一坐那儿就对了”。

她是笃定的、利落的、一以贯之的。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的话,20多年来几乎未曾变动。你可以说她太知道如何应对媒体了,也可以说,她早就建立了一套颠扑不破的处世哲学,无比自洽、强大,于是过了这么多年都无需改变。

剧组里的演员和观众一样,称她“金姐”——一个有些江湖气质的称呼。有点威严,有点仗义,是立规矩的那个人,也是能迅速拿定主意、罩着你、摆平一切的人。

在后台,多数时候,金星都在化妆室待着,大门紧密。从她门前经过,要注意,别弄出太大声响,这会让她不高兴。

她有鲜明的规矩意识。几年前,一篇讲述金星的稿件提到一个细节。为了让舞团向国际职业团体看齐,金星定了一套规矩,“我们到了化妆间,进去时什么样,走后还得把它规矩到原来的样子。测试排练时,不要叽叽喳喳。”

一旦那扇门打开,那个熟悉的、风风火火的金星又出现了。西安场演出的第一天,她穿一袭绿色丝绸长裙,脸上有些疲惫,摇曳着裙摆四处穿行。她精力旺盛,像一台多线处理器,将触角伸向每一处:彩排时,注意到灯光不对劲,立刻叫停调整。在与演员擦肩而过时随时对台词——这多少让人紧张,你得跟上她的节奏,立刻进入状态。如果能得到她的肯定,那便像服下一颗定心丸,心里有了底——因为她的肯定也是如此确定的、不犹疑的。

她聪明、果断,反应迅速,相信直觉。工作如是,生活也如是。据说,饭桌上,她也是那个把控全局的人。

可是,陈白露分明是摇摆的、飘浮的、纠结的、困惑的。金星会如何诠释她?

老实说,在金星分饰的两角中,翠喜更适合她。那种在生活中打滚的疲惫、关照小翠的热心肠,金星拿捏得不错。她对翠喜有更多“体谅”——“她把生活看得那么开,看到了底,然后摊开自己,接受生活的一切风吹雨打,为了生存努力着”。

▲ 雅生·买合木提 摄

至于陈白露,她认为她美丽,但“不是我喜欢的女人”。她也好奇,“我这么直来直去的一个人,咱们在台上‘绿茶’一下吧,看什么样子。”

她说,“这样的女人,上海滩不要太多,这种话我敢说的。”——她依然秉持着那种爱憎分明的价值观、容易引起争议的性别观。假如陈白露生活在现在,大概会在《金星秀》上被怼得哑口无言吧。

她有意弱化陈白露。她想做的《日出》,不是一部天生大女主的戏——她想突出剧中其他人物。她强调这部戏的时代性:85年前的作品,放在今日依然不过时,“那时候就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穷的更穷,割韭菜养那些有钱人,是一样的呀。”

可是,这太难了。一人分饰两角,本身便容易将注意力往她身上引。偏偏金星还是这样一个标签鲜明的、现实世界的大女主。一站上台,她就被万众瞩目,躲都躲不掉。要撇开标签看她,看这出戏,太难了。

因此,喜欢金星版《日出》的观众,很多喜欢的依然是麻辣、毒舌的金姐,一个不同寻常的“陈白露”。不喜欢的,则觉得这个角色被她演绎得过于强势。

金星当然是热爱舞台的。类似的话她说过无数次:做综艺是为了给舞团挣钱;舞台是所有工作中最重要的,她会放弃任何东西,但不是舞台;回家时兴高采烈,是从剧场回的,若是愁眉苦脸,则是从电视台回的……

但从现场观众的反应看,多数人依然是冲着“金姐”来的——那个毒舌的、犀利的金姐,而非醉心艺术的金姐。9月24日,西安首场演出结束,大幕拉上,一群观众一边喊着“金姐”,一边往舞台前方涌。感受到大家的热情,金姐掀开幕布一角,欠身出来,再次优雅谢幕。

金星不太在乎别人如何看她,或者鲜明的标签是否喧宾夺主。她是在花自己的钱,做自己想做的事,“多好”。假如可以通过荧屏上的形象,将观众召唤进剧场,那更好。即便看完了,对她的认知依然是毒舌金姐,那也没事,“都可以,这是我的多面人生”。

只不过,“多面”的恐怕是身份,而非性格。她的自传《掷地有声》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两行大字“我不想改变世界,也不想被世界改变”。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便以不同身份出现,金姐依然是那个金姐。金姐没有两副面孔。

*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责任编辑:李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