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启德院士:医学是人学,医道重温度

人民日报  |  2020-11-19
导读:一个人生命的铸成,需要无数生命的支援、补充、滋润和蕴化。一个医者的合格与成熟,需要知识与实践的支撑,也需要与周围人不断沟通互动,建立起共同面对疾病的医道。

医学的温度(序与跋)

韩启德

《 人民日报 》(2020年11月17日第 20 版)

《医学的温度》,韩启德著,商务印书馆,2020年10月。

我儿时患病住进一家小医院,还记得那里的护理十分周到。绝对卧床,护士们把饭喂到嘴里,一有空就给我讲故事。护士们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一片柔软的地方。哦,医学是有温度的!

后来我考进上海第一医学院医学系。课程还没有讲完,我们就去门诊学习物理检查。在那里,我接诊了从医生涯的第一位病人。我按课本里的要求,望触叩听,从头到脚做了全套物理检查,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但由于没有学过其他临床课程,我对诊断一头雾水。把病人带到老师面前,老师问了几句,摸了一下肚子,马上做出了肠道蛔虫症的诊断。病人家属临别时对我千恩万谢,说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医生能为病人检查得那么仔细、那么认真。50年过去了,家属的笑脸和真挚的谢意仍然留在我的心里,使我懂得了医生的态度也是可以治病的。

1968年底,我被分配到陕西农村一个卫生院工作。当时的卫生院只有一间药房、一间注射室和一间面积稍大的门诊室,遇到严重患者,我就让出自己的床,几天几夜观察治疗。是病人驱使我去努力做事、不断学习,让我的临床能力提高,成为一名合格的基层全科医生。我学会了沟通,增长了本领,越来越得到农民朋友的信任。有时早上起床,我会在宿舍窗台上看到手绢里包着几个鸡蛋或者白面馒头,那是老乡们送我的。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加纯洁、更加珍贵的情感吗?回忆这些,常令我感叹:医学是有温度的!

改革开放之后我有了读研机会,选择了基础医学,再去外国进修,改为分子药理学研究。潜心其中,我不断体会到科学的求真求实和精微缜密,领略其神奇力量,享受研究微观生命世界的美妙和魅力。20多年的实验室研究,使我对医学的科学属性有了更深的理解。基础医学虽然不像临床工作那样面对活生生的人,但直接关系到人类的健康和疾病,它同样是有温度的。后来我回国工作,有机会参与我国医药卫生体制改革,到很多地方调查研究,发现难点痛点,寻找关键环节,为改革出谋划策。这些年的经历,使我对医学的社会属性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对人类医学发展的未来方向也有了一些思考。

一个多世纪以来,现代技术与医学的结合,让人类寿命大大延长。但与此同时,“技术至上”的观念不断蔓延,医学的重点放在救治生命最后阶段病人的上面,而不是为多数人的健康和减少病痛服务。医学的边界也开始模糊,被赋予了过度的使命,并常常把危险因素当作疾病治疗。人们过度相信技术,常常忘记病人心理上的苦楚以及对医者关怀的期盼。慢性病已经成为人类健康的主要威胁,但人们对慢性病的根本性质和成因缺乏正确的认识。生活方式在短时期内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但人类的遗传变异和进化远远跟不上,慢性病由此而生。对此,人类除了坦然接受之外,重要的是尽力改善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应把所有责任加诸医药。

人类自有文明就有医术。从《黄帝内经》和希波克拉底开创医学以来,医学一直都在为回应他人痛苦而努力。今天,医学大大发展了,但人类对自身的认识还只是冰山一角,切不可以为技术能解决所有的健康问题。医者能做的仍然是“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总之,我们时时不可忘记,医学是有温度的。

一个人生命的铸成,需要无数生命的支援、补充、滋润和蕴化。一个医者的合格与成熟,需要知识与实践的支撑,也需要与周围人不断沟通互动,建立起共同面对疾病的医道。我感谢生命中的许多“偶遇”,这些“偶遇”让我悟到医道中的一些基本情理,他们留给我的记忆,已经变成了我对医学温度的体验和理解。

医学是人学,医道重温度。

(作者为病理生理学家、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名誉主席。此文为《医学的温度》一书序言,本版有删节)

《人民日报》(2020年11月17日第 20 版)

责任编辑:张彦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