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浸泡的琐屑与庸常
——读刘荒田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

2018-08-08来源:中青在线 作者:杨河源

  想象中那掀天换日、山呼海啸、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的生活,对于芸芸众生来说,还真别玩。英雄辈出的时代,升斗小民,欲苟且于柴米油盐,也未必称心,他们都会被沦为背景,烟尘一般,不会留下任何存在的证据。

  以此,将目光从帝王将相的伟烈功绩收回,注视脚下的土地,“关心粮食和蔬菜”,在平淡无奇、从一天中看出一年、从一年中看出一生的“抄袭”中,发现庸常现实惊心动魄的美,代入深深的同理,投入无比的同情,细致刻画,由衷赞叹,非慈悲敏感的诗心不能融通,非优容如椽的诗笔不能传达。刘荒田先生,就是大笔写寻常的大家。

  他的最新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江苏文艺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带给我一如既往的阅读感动。正是这样的文字,能够给或老或少,或被领着或被拖着,大千世界中无量的“人生的失败者”,以发乎情理的慰安与激励。读刘荒田的作品,我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程坚甫,这位诗名不彰的诗人。

  程坚甫(1899——1989)是刘荒田的同乡,一生埋没在家乡(广东台山)繁杂的农作中,要不是刘荒田等海外知音抢救、搜集遗作,被耶鲁大学教师、作家苏炜誉为“当世老杜”的程坚甫,恐怕早就与草木同腐了。愚以为程坚甫先生,就是“上天特意安排的一个极端实验:在最不可能的环境中,汉语旧体诗可能的风雅。”程坚甫身世极坎坷,没有可以平等切磋的同人,没有常供禄米的豪客,没有走出时世限制的机会,甚至岭南“四季皆是夏,一雨便成秋”的岁序,都不会给人太多新鲜的刺激,及至垂老,还不免于胼手砥足的劳作。

  程坚甫的诗料,不过梅花、垂柳、蜗牛、燕子、剃头、拾粪、侄女归宁、邻居赠醋之类细故。同样,刘荒田所写,不过雷雨、落花、飞鸟、闲聊、朝霞、黄昏、凌晨、子夜、老者、孺子、糯米鸡、甜甜圈、鱼店里、电车上、加油站前、糕粉店里、落日楼头、儿女灯下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微末得不能再微末的场景和人物。不同的是,程坚甫是因为出身,被时代发落,画地为牢,无望挣脱。刘荒田则以晚于这位乡贤半个世纪的幸运,未至于埋没于蓬蒿。

  刘荒田走了够远的路,看了够多的风景,留下了足够详细而完全的记录。之所以能如此,是因为他的哲人心思,超然物象:“人生的形相,以实在,宁静,琐屑为基础。明乎此,我们岂能不贡献善意。”是因为他诗人本色,别具慧眼:唐人街的鱼档,“案板旁边,放着一盆蝴蝶兰,枝条如旦角的水袖,委婉地伸到鱼池上,水晶般的紫瓣,开得正盛。美之侵略如此不可思议!伧俗市廛的本色,尖中带嘶的叫卖声,顾客和售货员讨价还价的喧哗,水声。却有平地一声雷的出尘之雅,那是翩翩的兰。”是他的淑世情怀,菩萨心肠:“坐着同一辆巴士的人,不管种族,背景,际遇存在多少差异,人性大抵是近似的,心总该是相通的,这就是社会之为‘命运共同体’的基础,这就是为什么,我厚着脸皮,把每一个都一厢情愿认作‘自身’。”

  “对细节的经营,使人生趋于密实。”刘荒田这一方便法门,对那些满脑子治国平天下的英雄豪杰当然不灵光。匹夫匹妇呢?倒不妨借镜。刘荒田的幸福清单:“幸福就是一身棉质的运动衣和一件旧得可以忘记其存在的运动鞋。幸福就是清早开门,鸟声和阳光涌进来,下了床却没感到膝盖无力……幸福就是就寝时,不必开闹钟,床头灯下,摊开的是我向往已久的够厚的书。”是谁都能列出的。而想要诗意浸泡的琐屑与庸常,“向往已久的够厚的书”,怕是必不可少的吧。

  作者:人文学者,资深图书馆员。

【编辑:袁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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