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我只知道人是什么

2018-07-30来源:北京晨报网 作者:余华

  “文学包罗万象,但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人。”

  好的文学作品,让我们感受到作品背后的那个人,也因其独特的生命感超越了文化和语言。《我只知道人是什么》(译林出版社)是著名作家余华亲自编选的一本最新杂文集。

  作为当代中国文学走出去的代表人物,余华长年受邀世界各国的演讲与活动,他从个人和中国经验出发,打开与世界文坛的交汇,本书正是他近年来所发表的杂文结集。

  余华充满睿智又真诚分享了他的观察和思考,内容包罗万象,从往事到现实,从自我到时代,既漫谈生活体验,也谈及创作心得,他生动回忆了他和福贵、许三观等笔下人物的相遇,也讲述了走访世界时和勇敢的波兰农民、和意大利精神病院病友的相遇……。

  一句简单的话却无比强大

  2010年5月,我参加耶路撒冷国际文学节期间,去了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

  纪念馆还有一处国际义人区,这是为了纪念那些在大屠杀期间援救犹太人的非犹太人。展示的国际义人有两万多名,他们中间一些人的话被刻在柱子上和墙上,有些已是名言,也有不知名的人的话也被刻在那里,一个波兰人说出了一句让我难忘的话。这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波兰农民,他把一个犹太人藏在家中的地窖里,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这个犹太人才走出地窖。以色列建国后,这个波兰人被视为英雄请到耶路撒冷,人们问他,你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犹太人,他说:“我不知道犹太人是什么,我只知道人是什么。”

  “我只知道人是什么”这句话说明了一切,我们可以在生活里、在文学和艺术里寻找出成千上万个例子来解释这句话,无论这些例子是优美的还是粗俗的;是友善和亲切的,还是骂人的脏话和嘲讽的笑话;是颂扬人的美德,还是揭露人的暴行——在暴行施虐之时,人性的光芒总会脱颖而出,虽然有时看上去是微弱的,实质却无比强大。

  人都是一样的

  说点轻松的,也是2010年,我去南非现场看世界杯,学会了好几种骂人的脏话,因为每场比赛两边的球迷都用简单的词汇互骂,我记住了。现在这些脏话已经全忘了,后来没机会用。差不多十年前,我家里的餐桌是在宜家买的,桌面是一块玻璃,上面印有几十种文字的“爱”,开始的时候我看着它心想这世界上有多少数量的爱?有意思的是,为什么全世界的球迷在为己方球队助威时都用脏话骂对方球队?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里都有“爱”?这让我想起两个中国成语:异曲同工和殊途同归,接下去我就说说这个。

  中国的明清笑话集《笑林广记》里有一个故事:一个人拿着一根很长的竹竿过城门,横着拿过不去,竖起来拿也过不去。一位老者看到后对他说,我虽然不是圣贤,也是见多识广,你把竹竿折断成两截就能拿过去了。法国有个笑话,这是现代社会里的笑话:一个司机开一辆卡车过不了桥洞,卡车高出桥洞一些,司机不知所措之时,有行人站住脚,研究了一会儿,对司机说,我有一个好主意,你把四个车轮卸下来,卡车就可以开过去了。

  这两个笑话的时间地点相隔如此遥远,一个是明清时期,一个是二十世纪;一个在中国,一个在法国。可是这两个笑话如出一辙,这说明了什么?应该说明了很多,我说不清楚,别人也说不清楚,也许有一点说明了,就是一句耳熟能详的口头禅——人都是一样的。

  知道人是什么并不简单

  我再说说两个与我有关的故事。

  第一个是《许三观卖血记》,小说里的许玉兰感到委屈时就会坐到门槛上哭诉,把家里的私事往外抖搂——这是基于我童年时期的生活经验,当时我家的一个邻居就是这样。一九九九年,这部小说的意大利文本出版后,一位意大利读者对我说,那不勒斯有不少像许玉兰这样的女人,隔些天就会坐到门口哭诉爆料。

  第二个是《兄弟》,十二年前在中国出版时受到很多批评,2008年出版法文版时,一位法国女记者采访我时对此很好奇,问我为什么《兄弟》在中国遭受到那么多的批评,哪些章节冒犯了他们。我告诉她有几个章节,首先是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窥,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其他的,这位女记者就给我说起法国男人如何在厕所里偷窥的故事。这下轮到我好奇了,我说,李光头的时期,是一个性压抑的年代,你们法国为什么还要去厕所偷窥?她说,这是你们男人的本性。

  类似的故事我可以继续往下说,与我无关的应该比与我有关的还要多,让我说一千零一夜是不可能的,说一百零一夜还是有可能的。从上述角度看,知道人是什么似乎很简单。可是换一个角度,从那位朴实善良的波兰农民的角度来看,知道人是什么就不那么简单了。“犹太人”在他的知识结构之外,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人是什么,因此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犹太人。这个勇敢的行为意味着什么?我们可以称之为人性的力量,同时也意味着他确实知道人是什么。这样的人可能没有我们认为的那么多。

  文学该如何表达人性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知道人是什么。他在《雕刻时光》里谈到“影像思考”时,讲述了曾经听来的两个真实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一群叛军在执刑的队伍之前等待枪决,他们在医院墙外的洼坑之间等待,时间正好是秋天。他们被命令脱下外套和靴子。其中一名士兵,穿着满是破洞的袜子,在泥坑之间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只为寻找一片净土来放置他几分钟之后不再需要的外套和靴子。”

  这个令人心酸的故事意味深长,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一个告别生命的仪式,也可以理解为这不再需要的外套和靴子是存在的延续。我们可以从很多角度来理解这个最后时刻的行为,如果是在平常,外套和靴子对于这个士兵来说就是外套和靴子,但是行将被枪决之时,外套和靴子的意义不言而喻。这个士兵在寻找一片净土放置它们时已经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了,他只想把外套和靴子安顿好,这是他无声无字的遗嘱。

  塔可夫斯基讲述的第二个故事是:“一个人被电车碾过,轧断了一条腿,他被扶到路旁房子的外面靠墙而坐,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坐在那儿等待救护车到来。突然间,他再也忍不住了,从口袋里取出一条手帕,把它盖在被截断的腿上。”

  遮盖的举动向我们敞开了一条通往最远最深的人性之路,作为导演,塔可夫斯基讲述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为了阐明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影像,就是构思和形式的有机结合。作为作家,马里亚斯描写出来的这个细节呈现的是文学里无与伦比的魅力,就是文学如何洞察生活和呈现真实的魅力。

  (本报有编辑改动,标题、小标题为本报所加)余华/文

【编辑:唐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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