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都很留恋童年、少年、青年时期，那个时期无论家庭状况如 何，生活中都充满了幸福与快乐，因为有父母的呵护；那个时期无论 生活状况如何、工作环境如何，都对生活充满了渴望与憧憬，因为未 来的路还很长。除此我认为还有一点，就是那个时期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多，无须为物所累，所以生活很轻松。

　　随着时光的推移、年龄的增长，随着阅历的增加、生活的丰富， 属于自己的东西越来越多，许多东西留之无用，弃之可惜；也有许多 东西留之有用，但用处不多，几乎长期放着不用，却难以摆脱牵挂之 念、经管之责，甚至是为物所累、疲于整理，使生活变得很不轻松。

　　女儿工作在北京，今年春节回家，与我一起探讨人与物的关系。 她的话很耐人寻味：“我们在与物建立关系时要十分慎重，因为人是有 感情的，一旦与物建立了所属关系，便难以割舍，难以割舍的东西越 多就越累。因此，当你要割断与物的关系时，一定要毅然决然，否则 就根本割舍不掉，割舍不掉就为物所累。”我很赞同她的观点。

　　于是，她就帮我整理衣物、书籍和一些积攒起来的生活用品，并 继续阐述她的观点。她说：“你一定要坚决地割舍一些物品，除非特别 有用的东西，其他就尽量舍弃捐出。对你是减轻了一些负担，对受捐 者也能发挥一些作用，这也是让物尽其用。”我连连点头称是。于是女儿就收拾出许多衣物和生活用品，并确定送与何人，捐赠何处。因为有 了一些与物品割断联系的理念，我也毫不犹豫地支持女儿的清理行动。

　　但也有例外，有两件东西已经被女儿毫不犹豫地清理出去了，我 却又把它们捡了回来。这两件东西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也不是什么稀 有之物，就是两双拖鞋。然而，在我看来，这两双拖鞋的意义却非同 一般，这是我非常要好的同学亲手制作的，鞋面是她用钩针钩织出来 的。这里的一针一线，都饱含着深深的情谊。这已经是一份难以割舍 的情谊，是难以用物质的价值来衡量的。

　　二

　　睹物思人，见物生情，我想起了那位气质高雅、才华横溢的中学 同学。

　　那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家乡中学读书。当时与班里的一 位女同学非常要好，她也是我最为欣赏的同学之一。她学习成绩好， 经常在班里名列前茅。特别是语文非常出色，她的作文经常被老师作 为范文，在课堂上宣读，其作文的立意高远、词汇丰富、寓意深刻、 文笔优美，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除了学习好，还多才多艺。她会唱歌，歌声柔美动听，让很多 同学着迷，一有机会，同学们就喊她唱歌。她还会识谱，一首从来没 有听过的歌，她拿着歌片，就可以唱出来。她会唱京剧样板戏，学唱 《沙家浜》智斗一场戏时，她可以一个人扮演胡传魁、刁德一、阿庆嫂 三个角色，每个角色都扮演得惟妙惟肖，真是让人佩服她的艺术才能 和天赋。她舞蹈也有天赋，能够根据歌词大意，编出优美的舞蹈来。 在全年级的文艺比赛中，我们班的表演唱、舞蹈、小合唱等节目，都 是她编排和领着排练的。记得我们班还合唱过《长征组歌》，她是指 挥，还分声部唱，这在中学是不多见的。应该说，她是中学生中，一个难以多得的人才。

　　她长得并不是十分漂亮，但是却很有气质，很有魅力，许多同学 都很喜欢她，都很佩服她，都愿意跟随她。她让我十分羡慕，她对我 也十分亲近。当然，我在班级学习成绩也是一直领先的，但我没有她 的才华横溢、多才多艺。我们俩是互相倾慕又相互倾心的好朋友，记 得我们中学毕业时，还去照相馆照了个青春合影，上面写了四个字： 友谊长存！至今还保存在我的影集里。

　　当然，我们俩十分要好而且友谊长久，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 有着差不多的家庭背景。当时我们都是农村户口，都是家住农村。高 中毕业时，城市户口的同学都分配了工作，有的分配到工厂当工人， 有的到学校当教师，也有的到医院当医生。只有我和她两个女生，没 有分配工作，因为农村户口，毕业安排就是回村参加生产劳动。那时 我们对其他同学很羡慕，并由衷地祝贺他们有了好工作，但也不自惭 形秽，也信心满怀，觉得广阔天地也大有作为。

　　毕业后，与她比起来我是幸运者。我在村里参加了不到半年劳 动，就被选为代课教师，后来又被选为公社广播员兼编辑，三年后又 先后调入北票县妇联、县委办公室工作。

　　可她却没有我这么顺利，她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回到村里，却一直 没有机会展现才华、发挥作用。她曾想去当一名民办老师，尽管她很 优秀，也非常适合，可是她没能如愿，一直在生产队做农活儿。说起 个人的命运，她有些无奈，她说也许是她家长辈们曾与当时的大队干 部有过不睦，她便一直没有得到发挥才能的机会。后来她和其他青年 农民一起去参加了全县统一组织的修水库工程，在那里找到了一个兼 做宣传工作的角色，她的才能得到了一些施展。可是修完水库之后， 她又不得不和其他青年农民一起，回到生产队继续从事农业生产，面 朝黄土背朝天。

　　三

　　日月如梭，青春易逝。转眼间，她快到三十岁了还在农村劳动， 一直没处男朋友。因为当时的城里人，是很不情愿找农村户口的姑娘 为终身伴侣的，就是姑娘再优秀，也让人觉得没在城里，没有工作就 没有前途，这是男女婚姻的一道鸿沟，这个鸿沟甚至是难以逾越的。 而在农村与她年龄相仿的男青年们，都早已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 像她这样有些才华的姑娘，总是被村里人看作是不会过日子的。如此 这般，她的婚姻也就搁浅下来。

　　后来，她终于出嫁了。经人介绍，找了一个在国营公司工作的普 通工人。人很厚道，很结实，也很体贴。我曾经去过她的家里，三间 平房，东西两个屋是土炕，中间的屋是锅台，也就是厨房。家里很是 俭朴，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外，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只有炕上放着 红色封面儿的歌本，还依稀显现着主人原有的风姿与才华。

　　我真的为她惋惜，心中充满了因她而油然生起的隐痛。她却没有 那么悲观，也没有什么抱怨，反而生活得挺乐观，挺坦然。她说，就 赶上这么个环境，又有啥办法呢？也不能不好好活呀！只能在什么地 方说什么话，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了。

　　有一年春天，我出差去朝阳，一些中学同学赶来相聚，她也带着 女儿来了。当时她正在为女儿愁眉不展，看上去满脸的沧桑，细碎的 皱纹已经悄然爬上了眼角。女儿已经上小学了，个头不矮，也很俊 俏。只是那几日经常头痛，有时痛得很厉害，甚至不能坚持正常上学 了。同学们帮着她安排医院找医生，有的还帮了些钱。最后医院确诊 她女儿得的是脑瘤，虽然还好，是良性的，可也需精心治疗和调养。 这不仅要耗费她许多精力，也需要许多资金的支撑，这对她来说是很 艰难的。

　　还好，经过几年多方精心治疗调养，女儿病情逐渐好转，但有时 还是头痛。因为担心这个孩子留下后遗症，她又申请了二胎指标，并 生了二胎，生活的艰难就更可想而知了。

　　四

　　后来因为工作忙，跟她联系的也少了，听说她终于当上了民办教 师。又过了几年，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说她的大女儿不仅病治好 了，而且已经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我真的为她高兴，也很敬佩她的意 志和能力。又过了四年，孩子要大学毕业了。我又接到她的电话，说 孩子已经经过笔试、面试纳入了留校任教的名单。近期还要进行最后 一次考核。她说，不谦虚地说，女儿各方面都很优秀，但也怕被有关 系的人给无辜挤出来，就想请你找学校有关方面关注一下。我知道她 很不容易，她的女儿能够通过笔试、面试，只剩下考核这一个环节就 能留校了，真是太难得了，这个忙我一定得帮。于是，我找到在校工 作的一个朋友，让她帮助了解一下情况。过了两天，朋友给我回话 说，这个孩子确实很优秀，但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被录用。现在名 单已经定了，不能再改了。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我的同学说明这件事情，我了解到她的女儿 非常出色，不仅学习好，文笔也非常好，经常在校报上发表文章和文 艺作品；并且能歌善舞，经常在校内参加文艺演出；而且品德很好， 助人为乐，生活积极、乐观、向上，已经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她留校 的指标，有没有被人替代，我不好说，但是我很为她感到遗憾、惋 惜，也为自己没有帮上忙而愧叹！我打通了同学女儿的电话，问她还 有没有其他工作单位备选。她说没有，只能到社会上去找工作单位， 现在还一点儿着落也没有。

　　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同学来电话说，她女儿找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适合的工作，希望我能帮帮忙。我也很为她着急，当场答应了。 我觉得她这样优秀的女儿，应该有一份很好的工作，而且我相信她在 哪儿都能做好。过了几天，我介绍她参加了一个国有文化企业电脑维 修人员的招聘考试，这正与她学的通信工程专业对口，所以她很顺利 通过笔试、面试，以较高成绩被录取。尽管这是一份临时性的工作， 签订的是临时聘用合同，工资也不高，只有一千多元，可她还是很珍 惜，很高兴地去了。

　　一个月后，她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就买了水果来看我。她很 兴奋、很自豪地说，刘姨我开工资了，这回我能供妹妹上学了！我听 了她的话，有些惊诧，这点儿钱还能供妹妹上学？她没有感受到我惊 诧的表情，仍然很兴奋地说：“我一个月给我妹妹六百元钱，可以不用 我爸爸妈妈再给她拿生活费了。我爸爸妈妈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我说 你的生活费只有四百元够用吗？她说：“够了，我中午吃饭不花钱，住 宿也不用花钱，四百元一个月，足够用了！”那一刻，我真觉得她非常 不容易，也非常懂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的同学既非常成功，也 非常幸运，能有这么好的女儿！

　　后来我得知她在自己平凡的岗位上，工作得非常出色。她不惜力 气，不辞辛苦，业务又好，哪个电脑坏了，她很快就能修好。几个月 后，企业的老总发现了她的才华，又给她找了一些其他工作，比如文 秘工作等。因为她认真、敬业、可靠，工作任劳任怨，又讲究质量， 所以，从领导到员工一致给予她很高评价。

　　五

　　那年秋天，我的同学来了，带着她的大女儿。她说孩子有了一个 很好的工作，非常感谢你，特意赶来看看你，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 带。说着她从一个大的旅行袋子里，拿出两个小布袋，边拿边说，“这是我家新磨的高粱米，这是新小米。”接着，又从旅行袋子里，拿出用 塑料薄膜封好的玻璃瓶子，边拿边说，“这是我自己做的酱，是用黄豆 做的，非常好吃。”我一一接过这些东西，连连说：“这都是绿色食 品，是好东西，谢谢、谢谢！”

　　接着，她又从袋子底下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两双色彩鲜 艳的拖鞋。她说：“这两双拖鞋是我自己做的。”我接过来仔细地看 了，这两双鞋，做得真是很精细：用麻绳和布做的布底，用钩针钩织 的鞋面，一个是网络状，用丝线勾织成的；一个是毛片状，用毛线编 织成的。两双鞋一双粉红色，一双火红色，很是喜庆。她说：“一双夏 天穿，一双冬天穿。”我十分高兴地收下了这两双鞋。我说，这两双 鞋，做得这么精致，样子也好看，我一定自己小心穿。她这时十分开 心地笑了。我知道，这两双鞋是她精心设计的，也是她一针一针勾织 成的，不善于做家务的她，也不知用了多少夜晚，也难以量得出，这 里面究竟凝聚了她多少情感！

　　几年过去了，这两双拖鞋一直跟随着我。现在虽然旧了，可还是 觉得非常亲切。穿着这两双鞋，我除了感受到浓浓的情意外，也总是 在提醒自己，要珍惜生活，要知道满足，要为社会的公平正义多尽一 份责任。

　　两年后，我同学的女儿由于工作非常出色，不再做电脑维修工， 已经进入到党委办公室，做一些材料综合、人事管理等工作。可是， 她的男朋友工作在天津，已经站稳了脚跟，并在天津为她找了一份很 好的工作，希望她能到天津去。临走前，她来向我道别，并给我带来 了一个镶上镜框的“十字绣”绣画。画面是几棵挺拔向上的翠竹和一 对相互亲昵着的黄头蓝尾小鸟，左下角是行书题词：“竹报平安”。

　　她说这个画虽不大，但我却绣了半年多呢，白天工作没时间，都 是晚上在灯下绣的！我听了心里酸酸的，真是个十分懂事的孩子！我 说，真的舍不得你走。实际上你的工作我也没帮多大忙，是你自己参加竞聘，得到一个电脑维修的工作，一个女孩子去修电脑也让你吃了 不少苦。她说，工作挺好的，真挺感谢刘姨的！

　　我很喜欢她，也很留恋她，但也支持她与男朋友在一个城市工 作，结束“牛郎织女”式的生活，并祝她工作顺利！送她走后，我把 这幅画挂在我的卧室里。 好多年过去了，家里的画也换了好几回，可这幅画我始终保留 着。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我更珍惜一个纯洁女孩的纯真感情，也许是 我十分珍惜两代人相承接的深情厚谊。这两双拖鞋和一幅画，我一直 作为珍贵礼物保存着，始终难以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