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一段的新媒体文风我怎么都学不会

2018-04-16来源:中青在线 作者:吐槽青年 曹林

  文|曹林

  最近在读赫伯特·甘斯的《什么在决定新闻》,一个细节很好玩。他说,温和主义很可能是一种防御性的价值,因为对于可能遭受批评的新闻从业者而言,靠近中间的位置才是最安全的。在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新闻从业者经常说,如果他们同时收到来自“极左分子”和“极右分子”的批评信件,他们就没有必要担心自己所采取的立场。

  写时事评论很多时候就是走钢丝,这十多年写作过程就是十多年的走钢丝过程,我一直也是通过左右两端的批评来界定自己价值观位置的。

  媒体人一直以关注苍生为己任,但这几年,媒体人不得不关注自身的命运了。技术冲击和媒介环境变化下,新闻人和评论人已写不出像十多年前那种“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总有一种力量让人泪流满面”的情怀文字,为赋新词强煲鸡汤的“献词”多成为堆砌词藻无病呻吟的尴尬“献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优秀的传统媒体人风流云散,不得不退守到为自身命运和生计四处飘零的局促中。一个颇具隐喻意义的事实是,这几年记者节没有看到哪家媒体像过去那样写出什么让新闻学子热血沸腾的文字,倒是一家送餐企业发的记者节社论让人唏嘘。某机构的年终评论评奖,十大评论的前两位作者,一个刚去了电商巨头企业做了公关,一个是订餐企业的公关总监。

  连续十年参加了某机构的评论员研讨会,从十年来研讨会的议题变化可以看出媒体人心境的变化。原先讨论的议题都是雄心勃勃地要用新闻影响社会,用报道推动社会进步,带着浓厚的理想色彩和专业主义追求。即便诉说集体的“无力感”,表达的也是想积极用力去改变和推动的姿态——可近两年的议题都不再关注外界,而是关注自身的命运,忧心忡忡地讨论“传统媒体评论员的自媒体突围”。

  这几年,我写了一系列评论力挺传统媒体尤其是纸媒,力挺内容生产的定力和白纸黑字的专业信仰,如《不是传统媒体不行,而是你不行》,写了《我与王永治先生打个赌,你输了你辞职》,写了《奥运报道如果没有报纸,就像没有傅爷一样无聊无趣》《报纸没有必要迎合年轻人》,以至于有人写了一篇《曹林大人,大清亡了》冷嘲热讽,把我描述成了一个与趋势为敌、抱残守缺、保守落后、思想陈旧、落后生产力的代表人物。其实我并没有排斥新媒体,更没有拒斥转型,相反,我个人一直在转型,走出过去的舒服区而尝试新事物,努力经营自己的自媒体,用新媒体思维打造个人的内容IP。

  只是觉得,转型过程中不能丢掉自己的新闻本份,就像我在《媒体转型别像深圳晚报透支自己的脸,营销超过实力必死无疑》《把名记往网红上培养,可能是转型转晕了头》等文章中谈到的,避免陷入那些转型陷阱和变革魔咒。

  

  常有“90后”新媒体编辑朋友笑我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公号上写文章,段落不需要空格,最好能够一句话一段,哪能像你那样一段乌央乌央写那么多字。惭愧,这个“新媒体表达技巧”我一直都没学会,还是习惯传统的写作方式,打开文档,习惯性空格,习惯把一个意思讲完整后才另起一段。

  注意了一下,正经写评论的同行,没有一个以那种方式写文章,而都坚守着传统的书写方式,我就放心了。不是我学不会,而是心里一直对那种剥夺读者思考力的带节奏写作方式有一种本能的抵触。

  不要小看文章的分段方式,传统评论文本的分段方式体现着“逻辑至上”的评论追求。诗都是一句一段,因为诗的思维是形象的和情感的,不是靠逻辑去说理,而是用情感的铺陈去生产想象,一句一段服务于诗的想象结构。而评论是讲理的文体,结构要为逻辑服务,怎么分段,要服务于逻辑的过渡与转换。一个观点表达清楚了,有完整连贯的逻辑,转到另一个逻辑层次去论证时,再另起一段,这就是观点的起承转合。

  比如看《中国青年报》那篇经典评论《国旗为谁而降》,这一段讲的是下半旗的精神凝聚作用,作者是这么写的:“事实上,国旗不仅是国家主权和民族尊严的象征,也是民族精神和民族凝聚力的体现。而下半旗正是一种由中央政府以全体国民的名义举行的哀悼仪式。它不但能给予死难者的亲人以莫大的精神慰藉,再次体现抗洪斗争中全民族的强大凝聚力,而且更有助于增强每个公民的国家观念和爱国情感,使人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祖国大家庭的一员,从而激发为国奋斗的热情。”

  一段话讲了一个完整的意思,读者一般都以段为单位进行阅读,通过段落层次去理解文章逻辑,边读边思考,也是以段为停顿单位,分段给了读者一个思考缓冲的时间。讲完了降半旗的凝聚作用后,作者另起一段,谈起了“遗憾的是,我国还从未有过为一般民众下半旗的先例”,讲了《国旗法》的相关规定。再另起一段,引出核心观点:“但从目前实践和人们的观念看,下半旗的对象还仅限于逝世的国家重要领导人,其他几类对象尚未予以充分重视。比如,在洪灾刚过的9月21日,我国依法为不幸因病逝世的杨尚昆同志下半旗致哀;而3656名普通民众在洪灾中死难则几乎与此同时。”

  逻辑环环相扣,从每一段的逻辑提示词,就能清楚地把握作者的论证思路。这种逻辑结构就好像一件紧身衣,清楚地反映着文章的身材,是胡说八道,还是摆事实讲道理,“段落紧身衣”暴露无疑。

  而一句一段的新媒体评论格式和文风,则在消灭文章结构的同时消灭了逻辑,把文章的论证形式隐藏起来,从而可以肆无忌惮地不讲逻辑。面对一句一段的表达,你根本看不到逻辑层次,看不到论证推进,看不到结构关系,感受到只有迅速被代入的情绪节奏感。一句一段,成功地用节奏消灭了逻辑。

  比如,某网红作者讲她遇到的一个“贱人”,一句一段:上来就说,我喜欢你。——还没等我回答,就开启了传销模式。——我只好打断她,不好意思我帮不上忙。——她就怒了,她真的怒了。——她直接训斥我,没想到你这么冷漠,我对你太失望了。——然后就开始大吃大喝声讨这个“贱人”。如果把这个故事放在一段里,立刻会觉得这个故事很假,根本不合常理,经不起逻辑推敲。可一句一段,带有强烈的情绪节奏感,逻辑被打碎打乱,你根本来不及去思考逻辑,很容易就被代入到对“贱人”的吊打中去了。

  一句一段,用简单粗暴的情绪节奏消灭了逻辑论证,剥夺了读者的理性思考。根本不用思考,跟着节奏就行了,这种文章读多了,智商必然不断降低。

  最近看到的一篇网文也是这样的结构,题目叫《当高铁屡屡被阻,你们又要求警察强硬了?对不起…》,文章根本经不起推敲,偷换概念,转移话题,滑坡谬误,稻草人谬误,小众统计,类比谬误,以泪饰非,以撒娇掩过,我能想到的逻辑谬误都犯了。可如果没有逻辑防范力,跟着那“一句一段”,就很容易被带节奏。

  斯泰宾先生在《有效思维》中讲过:我们使用带感情色彩的语言和绕来绕去的说法,这样就把我们论证的形式掩盖起来了。——一句一段,就通过碎片化的表达打乱了逻辑的可辩性,消灭论证形式,在泛滥的情感修辞中用荒唐的论据得出根本得不出的结论。

  对付“一句一段”最好的方式,就是对段落还原,恢复其论证形式,论据是什么,逻辑是什么,结论是什么,逻辑是否存在谬误,论据是否靠谱。大前提是什么,小前提是什么,简单做一下还原,就能戳穿其漏洞。

  

  编辑让我为这本评论集写个序言,我想到这个意思,就把这个当成序言吧。

  读这些评论,也许你读不到那些爆款网文的快感,读不到那种酣畅淋漓,我想,我的这些文字不是服务于你快感的,有时候,就是让你不快,让你不舒服,挑战你的某种觉得理所当然的判断。读了之后,你拍手叫好,真好,跟我想得一样。那句话说得好,如果永远只看合乎你想法的书,你永远只会知道你已经知道的事。只读跟你观点一样的书和评论,永远停留于同样的思维层次,永远没有长进。

  去年给一位朋友的评论集写了篇序,题目是《温和坚定地写自由而无用的评论》——这篇序,是对朋友文章的总结,更是一种自我勉励和自我强化。这个急剧变化且隐藏风险的时代仍保持着评论写作的激情,需要一种坚定信仰所支撑的强大的内心。我不太喜欢别人把我拉进某个群,即使碍于情面加入了,基本也不发言。人以群分,每个拉你入群的人可能都会有意无意地给你贴一个标签,对你有一种期待。人们常常会被这种标签和期待所绑架,扮演别人所期待你扮演的角色,在迎合粉丝的掌声中变得越来越激烈、偏执和自闭。扮演别人所期待的角色,寻找自己期待看到的信息,屏蔽不符合期待的信息,最终在思想上被关进了“期待”的囚笼而成为缺乏自由开放思考能力的奴隶。

  对不起,我就是一个“不合群”的人,不与流行为伍,也不愿以“抱团”的方式取暖,我就是我。有人说,你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真的感到孤独吗?是在人群里。——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

  对不起,我写的评论也没指望有什么“用”,我不会被别人设置议题和观点,不会被“有用”所裹挟,而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写一些自由而无用的评论。李欧梵教授说,以前我自以为是知识分子,现在我要把自己放在知识分子这个领域的边缘来思考。李欧梵用了一个词,“selfdeflation”,这个词很有韵味,大意是“自我消解”,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不要自我膨胀,不要把自己看作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那种。这种思考的进路是甘于边缘,知识分子保持一种边缘的地位和角色,不仅与“中心”保持距离,而且发挥对“中心”的批评功能。

  

  一家媒体的评论栏目办了十年,设置了这样一个有意思的纪念性议题:说说那些陪伴了你十年以上的人、事、物?你和他们有什么故事么?

  这个话题很有意思,吾日三省吾身,回顾十年陪伴,不仅是一次个体生活史的梳理,更是一次在熟悉的事物中寻找生活坐标、从熟悉坐标中认识自我的机会。在这个快得让人窒息的时代,人们似乎已经没有能力慢下来去思考这种“没用”的问题,智者与愚人的差别,很多时候就在于智者常看些貌似“无用”的书,思考些貌似“无用”的问题。人们常常厌恶庸常生活的重复单调,可静下来仔细想想,“不变”的事物其实不多。

  除了家人,身边还有哪些人、事、物陪伴了自己十年以上呢?本以为可以找到很多,但绞尽脑汁,并没有想到多少“有形”的事物——想到的是一些自己坚持了十年以上的习惯。这种反省让我意识到一个问题:你现在做着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能通过十多年来你所坚持的、陪伴你的那些东西找到答案。

  我工作快15年了,这十多年以来,一直陪伴我的一件事就是,每天坚持写2000字以上。高铁上,飞机上,候机大厅的地上,颠簸的车上,乡下昏暗的烛光下,都写过。有一次赶篇急稿,没带电脑,在手机上敲完2000多字的评论,把自己都感动坏了。

  其实我的工作对我并没有这样的要求,就是一种习惯,有了想法一定要表达出来——就像很多评论同行一样,无法容忍自己在热点话题上的缺席,这也许是一种对自己挺残忍的职业执念。

  有时明明很累,出差途中想休息一下,可打开公号一看后面很多读者留言说“曹老师对孕妇跳楼话题怎么看”,就忍不住去逼问自己的想法,看各媒体的报道,梳理自己的判断。“嗯,扶朕起来,朕还能写。”

  很感谢这个习惯的陪伴,逼着我去关注社会,形成对各种社会问题的“想法”,并表达出来。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一些读者动不动就问别人“你怎么看某个社会热点”之类的没脑问题,不喜欢这种自己不愿思考而把思考责任推给别人的偷懒提问方式。我喜欢回答那种有自己想法的提问方式,表达自己对某个话题的思考,然后问别人怎么看——我们要习惯跟人交流“想法”,逼自己有想法后再问别人的想法,形成交流,而不是习惯沉默,习惯偷懒,让自己成为无思考无想法的“脑残”状态,那样很容易盲从。我希望我的读者都有自己的想法,并养成写出来说出来的习惯。

  一个人身上的气质,不是变化带来的,而都是那些陪伴了十年以上的不变事物所塑造的。有人说,长这么大唯一坚持下来的一件事就是每天给手机充电。——这样的习惯,也许只能培养出一个或是新闻易感,或是新闻无感,或是生活在碎片信息中没有思考能力的废人。

  听说过一句话,说得很好:每天看五分钟娱乐节目、肥皂剧之类,坚持十年,这个人仍将是一无所知的“废物”。每天五分钟,读一点经典,学几句法语,同样十年,这个人将有一技之长。嗯,养成一个好习惯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是为序。

  曹林

  2018年1月

  (本文是曹林新书《守脑如玉:用暖评差评反抗带毒“10万 ”》的自序)

【责任编辑:王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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