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美好的词藻也拯救不了坍塌的乐园

2018-03-23来源:光明网 作者:宗 城

  作者:宗 城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简体中文版出版了。这是我第三次阅读此书,前两次读的是台湾的繁体版本,在当时颇有些猎奇和凭吊的心态,今日再读,别有一番感受。

  人们经常热衷于迟到的悲伤,热爱忏悔胜过阻止悲剧。如果悲剧不发生,就无法忏悔。假设林奕含没有自杀,或许《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不会被多少人知道。于是,林奕含用死亡推动了这部小说的发展轨迹。

再美好的词藻也拯救不了坍塌的乐园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林奕含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1月出版

  一部优秀的小说不是某一立场的社会宣言。如果文本给予读者的只是一种明确指向,它便只是三流的媚俗读物。《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因为作家之死被给予关注,各路评论者借此文本重申自己的理论,小说被简化成一篇社会悲剧新闻,供看客凭吊。诚然,这是媒体动员关怀的需要,却也导致明显的本末倒置——在对《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解读中,社会属性压制了文学属性。

  从简体书文首的名家推荐语及文末的书评即可看出,这些评语有意引导读者到一个预设立场——这是一个揭穿性侵和家暴的文本,进而让读者对受害者施加道德同情,对加害者进行道德批判。这种诱导诚然可以理解,但之于文学本身,还是太轻易了。

  道德审判无法解释房思琪为什么强迫自己去爱李国华,为什么不直说自己遭遇性侵而选择含糊其辞,为什么反而认为自己做错了事而被羞耻感和赎罪感包围……剥开道德话术,林奕含在向词语修饰发起进攻。表面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由比喻等修饰堆砌的文本,但仔细阅读后,林奕含则是在解构修饰,试图还原事件背后的原始关系和情绪。房思琪始终保持着一种去修饰的克制话语,而李国华恰恰相反,他文过饰非、不加节制,用浪漫美丽的词汇破坏再重建现场,使现场成为另一种情境。房思琪反而成为诱惑他的人,而他只是无法抵抗美的诱惑。施暴的行为就这样被掩盖了。

  小说中的施暴者不只是李国华,钱一维也是典型。他把伊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不得不用长袖长裤掩饰伤疤。而伊纹对丈夫的感情很复杂。她爱丈夫,留恋那份浓情蜜语。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和谐般配的夫妇。但伊纹却要忍受丈夫的毒打,在许多个夜晚,她躲在厕所里痛哭。肉体上的青斑是对女性身体的伤害,也象征着权力对美的凌辱、男性意志对女性尊严的压制。对此,伊纹只能独自隐忍,她视毒打为自己的丑闻。一个女人的名誉是仅存的尊严,如果公开,她可能就什么都不是了。

  伊纹对房思琪的感同身受是因为她们近似的处境。房思琪对李国华起初是没有爱的,在她心里,李国华是儒雅的长者、人人尊敬的老师,可是在他强行进入自己的刹那,她的世界坍塌了。房思琪需要一种说辞来安顿自己的内心,以洗涤她的不安。明明是李国华的过错,她却感到自己成了有罪之人。她那时才十三岁,尚且沉浸在文学的幻想中,在既定的认知里,李国华是她要去尊敬崇拜的人,可现在,这个人做了一件很脏的事,而她成了脏的承受者。她不能准确形容这种错愕。

  在这层关系中,李国华不仅仅是狡猾逃避的化身,也是权力的持有者。小说中有一段话:“她们在交换改考卷的空当讨论到他,说多亏李老师才爱上语文,不自觉这句话的本质是,多亏语文考试,李老师才有人爱。”李国华被崇拜不因他本身,而是他所在的领域、他拥有的权力和名誉,催使了女孩们崇拜他。这权力让李国华膨胀,也让女孩失去申辩的权力,成为欲望的客体。强暴的本质不是性,而是权力的耀武扬威。

  房思琪真正的困境不只是她被强暴了,而是被强暴后的不可言说。她身处一个要求她保守尊严的环境。但那份尊严却是大家的尊严,是爸爸、妈妈、怡婷、李国华的尊严,不是房思琪的。

  小说通过非常态的修饰渲染了现代社会的暴露。个体处在孤立的环境中,随时有被入侵的风险。在小说中,“插入”是入侵的标志。这是小说的高频用词,不仅出现于床上,不只是男人对女人的事,更是一个富有权力意味的词汇,施事者借此宣示自己的权力,而受事者是被动的被入侵的角色。当一个女性身处极易被入侵的环境,她的不安全感是显而易见的。林奕含精确地描写出房思琪的心境,写出了她内心的极度不安。

  林奕含对李国华的叙述容易让人想起亨伯特——纳博科夫小说《洛丽塔》中的主人公。《洛丽塔》将亨伯特作为第一叙述者,透过亨伯特的主观视角,讲述一个凄婉动人的忘年恋故事,引得千万读者感动。但作者纳博科夫却对这种感动不以为然,他提示读者,这不过是亨伯特的主观叙述。如果小说换一个视角,从洛丽塔的视野呈现,亨伯特又是什么模样呢?

  也许就是李国华的模样。林奕含笔下的李国华,不只是一个施暴者,他也指代艺术中虚伪的成分,指代人类社会存在的文过饰非。李国华是一位教师,他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可以精美地编织语言,对于外界而言,他便是风度的榜样。如果我们只看李国华在外部世界中的作为,加上他教师兼知识分子的身份,你会想到什么?大概很少人会想到性侵犯者,而会想到一位为人类世界知识宝塔铺砖添瓦的能工巧匠,是一位令学生们怀有敬意的“人师”。

  但李国华又恰恰是小说中最有欲望的角色。通过对李国华意识的书写,读者会发现——彬彬有礼的李国华,却时时刻刻离不开对性和权力的想象。遇见每一个女人,他都会暗地里思忖是否适合勾引。收到学生的夸奖,他表面矜持,内心膨胀,在极致的礼貌里藏匿了极致的欲望。

  李国华迫害了别人,又用语言、用身份、用种种巧言令色来消解这些行为本身的不公正、伤害乃至奴役的一面。我们的舆论场构建的施暴者,是面目可憎、异于常人,浑身上下透着暴虐气息的,但如果回归现实经验,更多的施暴者,其实就如同李国华一般,带着一幅正常人甚至不俗之人的面孔。而当他们施暴时,他们认为自己在做一件对的事情、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是一件崇高的事情。比如,为艺术献身,为爱与美献身,为主义献身……他们也许会因为对方的哭泣心生愧疚,但他们从不会发自内心地忏悔,他们可以用一切美好的词藻将愤怒消解,为人世间种种不合理披上合理的外衣。而这种消解的过程,正是暴行的最大庇护所。(宗 城)

【责任编辑:产娟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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