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

2018-03-20来源:中青在线 作者:尔雅

  此次回雨县,也想看望下大舅。听说他诸病缠身已数年,由于肾衰竭,常需做透析。可他却很贪玩,不时与一伙人骑摩托外出,几月前从雨县骑至都江堰时,不幸发生车祸,摔断了几根肋骨。

  四舅说,他活该如此倒霉,谁叫他自私自利无情无义。他自己父亲走了几十年,以前连埋在哪里他都不过问不知道。如今移葬在都江堰山上陵园,我每年清明都会坐长途车去祭扫,可他已骑车到山下了,都不去看看。唉,他出这车祸也是报应吧。

  在我和我姐成长过程中,大舅曾对我们不甚好,当时很“恨”他。但回头客观地看,曾几何时,特别是他结婚前,也有关心爱护我们的时候。想到他不久于人世,也许此次是最后一次机缘,完成我对他“好”的方面的报答。

  大舅与四舅是嫡亲兄弟,同在雨县,却关系不睦,不太往来。四舅听说我想去看望大舅,并不太愿联系及引路。我说: 四舅,你看嘛,我远在海外,难得回来一趟。以后不管他在世与否,我都不会再与之相见,此次便算是与他了结舅侄尘缘。

  我小时候,跟随外公外婆长大。与两个舅舅在同一个锅里吃饭多年,当然,做饭的是我外婆。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米面,油,糖,肉等等均需凭票供应,大家都是“粗茶淡饭”,难见腥晕。可这家里却出了个挑食的丫头,无肉不欢。每当我坐在吃饭的八仙桌前,看到没自己喜欢吃的菜,便愁眉不展,或嘟着个小嘴免为其难地叭拉饭粒。大舅说,你在数碗里有多少颗米么?或讽刺我是小姐心气丫环命,投错了人家与时代……云云,遇到被大舅数落,我会当众“叭”地摔了筷子,满腹委屈地冲上楼去伤心难过了。

  我一边在楼上伤心,一边听得大舅在对外婆吵: 你要把她 “惯适”(溺爱)得啥样?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你干脆把她“凑”到神坛上供起嘛!

  可外婆并不料理他。等家人吃完饭收拾完饭桌,外婆便开始炒蛋炒饭。先在尖底铁锅里把陈饭炒热,然把饭铲到四周稍拍紧以免滑下,露出锅底放入猪油,猪油烧滚后倒入打散的鸡蛋,待鸡蛋两面煎黄,用锅铲把煎蛋切碎与饭混炒在一起。这时,猪油蛋炒饭的香味便四溢了,外婆的叫声也随之响起:三妹,下来吃蛋炒饭了。三妹我心里便生出高兴,噔噔地跑下楼,一边抬起手背擦泪一边捧着碗,抽抽啼啼望着外婆难为情地笑。我姐便在边上打趣: 羞,羞,又哭又笑,黄狗飚尿……

  我家楼上过道的储物间,其中有储存棉絮被单被子及旧衣物的柜子箱子等,更多的是落满灰尘布满蛛网的书籍碑帖拓片等。这些书全是身为小城名医的,我外公的医学书籍。书们不仅堆满储物间,还散落家中各房间。比如床脚不平了,找本书来垫,桌椅不平,也找本书来垫……

  很小的时候,对储物间的兴趣,大都是从很深的柜子里摸零食出来吃。这柜子深到可装下我。外婆除了用它储藏棉絮等,也用它储藏她自做的蛋绍酥与她炒的花生瓜子等零食,一则裹在棉花里可保持酥脆不会软,二则她以为我找不到。有时蛋绍酥被翻落到柜底了,来年夏天外婆晾晒被褥时,才发现蠕动着好多小虫子……

  等到我读书识字后,有天却对储物间的书籍发生了兴趣。我翻出一些毛笔字帖,翻出一些砚台墨条纸张,又翻出一些银勺及扭曲了的银盘银烛台等,又在较深的角落翻出一大包牛皮纸包着的东西。当我把这一大包东西打开,发现不仅不是医书,反而是花花绿绿的电影画报及素雅的民间文学等杂志。

  《刘三姐》,《五朵金花》及《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等故事及封面演员,我就在那时读到并认识了,所以若干年后,当这些电影及演员开禁,让我感到好亲切,仿佛旧相识。

  看了许多《民间故事》,比如“牛郎织女”,“七仙女与董永”以及许多记不起名字的故事。这些故事大都与仙女有关。有个故事印象很深,大致是有个小伙子来到一仙女处,肚子已经很饿了,仙女给他一包稻种去种,不一会儿稻种长出了,又一会儿稻子成熟了,再一会儿便可收割回家做饭了……给我感觉: 真的是天上一日,世上千年。

  这些书,应是高中时期的大舅收藏的“禁书”,却无意中给了我文学启蒙。大舅应算当时的“文青”。由于“文革”,大舅像大多数青年一样,没上成大学。“文青”大舅当时做什么工作呢?我现在竟一点印象没有。只记得四舅在河对面的木材加工厂工作,学木匠活。

  大舅有个“青梅竹马”的女友,叫于英。她家住在大杂院的左里边阁楼上,一有人走动,陈旧的楼梯总是嘎吱作响,好似不堪重负。她爸姓安,人称安师傅,她妈妈姓于,于英随母姓。而两个年龄小她很多的妹妹则随父姓。不知她们是同父同母还是同母异父?于英单薄清秀,文静善良。记得夏日的黄昏,于英到隔壁餐馆买一节油淋鸭脖子给我。于英抱着小小的我,我抱着鸭脖子啃,那鸭脖子的颜色,香味,及弯曲着连接的鸭头形状,到今天我仍记忆犹新,可于英早不在了。

  大舅和于英,两小无猜,感情笃深。他俩早已得到双方家长认可,只待择日完婚。可天有不测风云,于英身染恶疾,日渐消瘦憔悴,最终香消玉殒。大舅哭天怆地,终无回天之力。

  又过了几年,大舅经人介绍结婚成家了。当然那女的索要了“三转一响”,且一过门,便把我家扰得永无宁日。也就从那时起,大舅在其老婆的挑唆下,制造一个又一个家庭矛盾。我常常从夜半的吵骂声中惊醒,内心充满了屈辱惊恐与无助。我只想快快长大,逃离这个家,逃离这座城市,永不回来。

  因了恨他们,我连带恨了这座城市!

  记得有个隆冬深夜,附近被服厂起火了。大杂院的人全都拖家带口,抱着提着稍值钱的家什往后面苍坪山跑。年长我6岁,读小学的姐姐抱起被子里的我逃命,下楼梯时被大舅挡在楼梯口不让下,因他与老婆正一趟趟往楼下抢救其私有财产。姐好不容易挤下去,抱着被子里的我吃力地跑上通往苍坪山的后院石阶,因石阶狭窄,被从后面冲上来,抱着大箱子的大舅一手肘拐开,自己冲上去逃命。我姐被拐得摔到一边,怀里的被子骨碌碌滚下台阶。我也从被子里滚落出,正滚到“农二哥”脚边。“农二哥”带着哭腔对他妈妈说: 妈妈,找件衣服给三妹穿吧,你看她冷得打抖,好可怜哟。他妈妈说,跑得急,我手边也没带衣服呀。“农二哥”便脱了身上汗衫把我裹上,牵我上了苍坪山……

  我们一行人来到医院,多年不见,已变成老头的大舅斜靠在病床上,穿着不甚干净的兰条纹病号服,贫病交加。我从挎包里掏出红包,送给大舅,大舅颤抖着双手接过,既没推辞也未道谢。

  一晃,回美已数月,今早四舅转来大舅儿子的微信:“ 三姐你好! 我是波儿,我父亲昨天已经去世了。” (据悉,我去医院看望大舅后不久,在省城打工的波儿便向四舅要了都江堰陵园位置,专程前去祭拜过了。)

  早餐时,忍不住与我先生聊起大舅。这个几十年来,与我的生活基本无交集的人,仍然引发心中颇多感慨。我感慨,当年那么"恨"他,后来客观想来,也是由于当时的环境,条件及人的素质局限等等,均可理解与宽容,心中已早释然。我所回忆起的,反而大都是可感恩之处,比如工作之初的我做出纳,常一个人从单位走路去闹市区的银行,取完钱后还去对街的百货公司逛一圈,完全无安全意识。有次大舅从雨县来省城,来我单位找到我,我正背个黄书包去银行取钱,他便陪同我前往,并提醒我一定要注意安全。

  那年去高原处理姐姐的事宜,大舅也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去的。想来若不是亲人,互相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时在关于我外婆的赡养费协议书上,大舅确是签了字的。后来外婆多次责备他不出钱却乱签字。现在想来他也是为难的,为在往返高原途中划破的一条裤子,他老婆都抱怨连连,若要他负担外婆生活费,她老婆还容得了他?

  其实当年刚参加工作的我,看到那种互相推诿争吵不休,心中好凄惶。有一瞬间,我委屈伤心得满眶泪水打转,却强咽回去,当时就在心中发誓:一定要独力赡养外婆!绝不向任何人伸手!

  可气的是,我刚把外婆从雨县接到省城,与我一起住“集体宿舍”,大舅一家便翻窗撬门登堂入室,强占了外婆的“根据地”……

  我请四舅转贴: “波儿,谢谢你告知。你爸爸一路走好,你节哀顺变。祝你全家好!”

【责任编辑:袁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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