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的大世界与列夫·托尔斯泰

2018-01-29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黑择明

  ◎黑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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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他们肆意把石头砸进地里,不让花草树木生长,尽管他们除尽刚出土的小草,把煤炭和石油烧得烟雾腾腾,尽管他们滥伐树木,驱逐鸟兽,在城市里,春天毕竟还是春天。阳光和煦,青草又到处生长,不仅在林荫道上,而且在石板缝里。凡是青草没有锄尽的地方,都一片翠绿,生意盎然。”

  1899年,伟大的列夫·托尔斯泰在《复活》的开头如是写道。

  2018年,这段文字以字幕的形式出现在导演刘健的电影作品《大世界》的片头。只不过,这部电影已经发行到全世界三十多个国家,入围2017年柏林电影节最佳影片,并已于去年年底斩获金马奖最佳动画片奖。也就是说,实际上“大世界”范围内已经有很多观众看过了这部电影,而且并不止75分钟版。

  其实刘健并不是“横空出世”的,早在2010年,他的动画片《刺痛我》就已经刺痛到了很多人。当然,肯定没有刺痛到更多的人,不然怎么会至今没有进入大众的视野呢?

  当然可以选择“不被刺痛到”键。本来嘛,在“我坚持我不被刺痛到的权利”之外,在消费主义意识渗透到每一根神经末梢的当下,在网红和资本联手做局的“大世界”,很多人都是没有痛感的吧。

  这部被认为“画风清奇”的动画片,的确为我们提供了很多从视觉方向上进行阐释的可能性。画风的波普属性,电影叙事手法上昆丁·塔伦蒂诺显然的影响,故事和盖·里奇《两杆大烟枪》的相似度(这也是为什么有人将《疯狂的石头》与之对比的原因),人设接近科恩兄弟的《老无所依》,动画上与押井守以及今敏的类似……

  当然这些都没错。只要他不是“横空出世”,就肯定会受到这样或那样的影响。但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却想起来列夫·托尔斯泰另外一个不太为人熟知的故事《假息票》,这个故事曾被法国电影大师罗贝尔·布列松改编成电影《钱》,讲的是一张假钞在不同阶层人的手里流转,人人都想把这张假钞甩手给别人,最终酿成惨剧的故事。也许,只有布列松有本事把这个故事讲得那么克制,却又令人不寒而栗。其实,《大世界》的核心,正与托尔斯泰的这个故事高度接近。

  2

  我们还是继续看《复活》的开头。“一片翠绿,生意盎然”之后,花草树木,鸟雀昆虫,连同孩子,“全都欢欢喜喜,生气蓬勃。唯独人,唯独成年人,却一直在自欺欺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这春色迷人的早晨,不是上帝为造福众生所创造的人间的美,那种使万物趋向和平、协调、互爱的美;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是他们自己发明的统治别人的种种手段。”

  这就有点意思了,《大世界》的海报宣传语正是“欢迎来到成人世界”。

  “成人”,大致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动物性的,是指生理的发育成熟;另一个则有更高的要求了,诸如德才兼备、有社会责任感、心理成熟等等。

  就姑且认为是前一种吧,反正电影那种上世纪90年代录像厅风格的海报带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在招徕你。

  成人,在这里面看到了什么?

  明明日常极为熟悉,却要回想一下才能恍然大悟的各种图像。有段时间我们的文艺美学称之为现实主义,但又并不全是。好啦,假如您一直过着郭敬明小说里的,或《恋与制作人》里的那种生活,可直接忽略掉,本来么,区区100万,对于过这种日子的人来说也太没想象力了;但更大多数人,假如不是那么健忘,就会觉得各种面熟,有电线杆子上贴的各种包治百病、贵妇求子、信贷诈骗小广告,有快捷酒店门缝塞进来的小卡片,破败的霓虹灯,各种罗马、塞纳河充斥的楼盘,永远在拆在盖的工地,飞舞着苍蝇的馆子;更有你熟悉的二姐、杀马特的表弟、油腻的表叔、沉溺网游的外甥,以及沉浸与狂喜的精神状态。当然,作为艺术作品,它有所创作,比如爬过铁路轨道的丑陋蜥蜴,但总体来说,每一帧画面都日常到粗暴。

  那么,这些图像既然如此日常,“成人”们为什么却感到新奇,好像看见了不想看见的东西一般?因为在“成人”的意识中,“日常”所对应的是一种二级图像:一种经过商业资本意识形态过滤的、被精心涂抹上脂粉口红的“景观”,在时尚媒体、直播网红、购物网站的努力下,(你知道他们有多努力吗?)“成人”们看到的是一种光鲜亮丽,是“小确幸”,是“小美好”,是“诗与远方”,是“香格里拉”。影片中,洝洝表姐和她杀马特的摩托长发男友面对一百万,恶从心头起,去小旅馆行凶,在电梯间他们“有了一百万之后”的畅想,正是以一首波普风画面强烈的农业重金属MV《我梦中的香格里拉》传递的。广场舞、长途汽车中广受欢迎的“草原风”“雪域高原金曲”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出品方则是清新脱俗的“忘不了”姐妹整容医院和“悟空男科医院”,估计是莆田系的,最后MV在礼花中高潮了。这种三级图像恐怕更接近“成人”们的精神实质:这短短的几十分钟动画片所泄露的“真实”,只怕比今年大银幕上所有国产电影加在一起所能反映的都多。

  过誉了?只怕未必。

  3

  我们还是回到列夫·托尔斯泰这里来。无论怎样冷嘲热讽,我们都无法否认,强烈的社会参与感、责任感、使命感,是他超越沙龙式艺术家的伟大之处。即便是写《假息票》这么短的一篇作品,他都直接击中了时代的弊病,“成人”一面骄横傲慢,一面向资本跪拜献媚。同样重要的是,托尔斯泰尊重艺术的逻辑,例如《安娜·卡列尼娜》的创作过程中,安娜的形象冲破了作家原有的设定,最后竟变成了一个引人同情的、饱满的人物形象。

  这当然不是什么“文学中心主义”。无论文学还是电影,创作者如果只为做网红博眼球赚钱,没有任何底线,最终也只能和网红的微博或朋友圈一样,除了垃圾没有别的东西。

  而如今我们谈到国产电影,似乎“要求”就得放得很低。甚至,低到了连工业流水线爆米花电影都要叫好的程度。这种语境下,你有什么资格谈“电影艺术”?

  《大世界》就好在这里,虽然它有显而易见的缺陷。

  如果我们把它和《疯狂的石头》相比,或许更能看出它高明在什么地方。这两部电影有相似故事形态,都和盖·里奇有关,然而《疯狂的石头》着力点在于故事本身的精巧:要在哪些地方埋下笑点,制造怎样的悬念,人物形象、语言要怎样设置才会让观众发笑,取悦观众、票房盈利、规避“风险”是其首要任务(导演之后的作品尤其明显)。然而在这个精巧的故事里,有智商优越感的观众一路轻松打怪,为别人的“笨”或“蠢”哈哈一笑,如此而已,人物形象竟是漫画式的,尽管黄渤可以演得非常搞笑,也就是搞笑而已,你无法由这部电影看到社会真正的问题,以及与我们每个人密切相关的痛点。《大世界》作为漫画,却击中了社会弊病,甚至有些文人气。资本崇拜、权力崇拜、成功学崇拜、弥漫社会的戾气、傲慢与骄横,都烙下了作者批评的印迹。甚至那个长发杀马特的T恤衫,也是著名的一个快消品牌,也由英文和图案共同组合了一只“加利福尼鸭”。“著名当代艺术家、大师”在这里被消解到无所遁形,只剩下底裤;资本原始积累之罪,例如房地产商、网络运营商、玩弄金融者等等今日“当代英雄”,也在一种不经意中被暴露、讽刺。

  然而作者也没有放过作为“成人”的普通人。最有意思的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理由去作恶。这也就使本片跳出了“金钱伤痛叙事”的肤浅模式。杀手“瘦皮”干活儿为了供养孩子在外国读书,小张持刀抢钱为了带女友去韩国整容,回来好结婚;洝洝是为了自己的“香格里拉”就可以毁掉表妹;“黄眼”似乎有一个更“高尚”的“情怀”,应该上电视,那可是个“民间发明家”啊,给他一笔启动资金,他能撬动整个地球呢;甚至于吊儿郎当、只会埋怨家里没背景的大学生也没逃过讽刺,在谈到“创业”时他们如此接地气,只想“开饭店”,却不知道各种罪恶的“校园贷”正等着他们这样的傻子。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理所应当的,唯独没有的,是罪感。

  请原谅我再次回到托尔斯泰。在托尔斯泰的故事里,罪感带来忏悔,带来净化,也带来拯救。他本人更是无数次自我批判,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客死风雪小站。托尔斯泰的“罪感”,其实正是有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社会关怀。

  中国文化传统中,并不乏恻隐、悲悯、自我解剖,然而一些“成人”,如今却如此乐于、急于被利益绑架,并把自己洗刷得如同白莲花一般高尚。所以,当影片结尾,小张恢复了意识,产生了忏悔之心时,作者给了他真正的活路。或许这并不意味着“新生”,却无疑是一个崭新的、精神上的开始。

【责任编辑:王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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