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小摆件儿

2018-01-19来源:北京青年报

  刘旦宅所绘的林黛玉

  《潇湘惊梦》,曹雪芹原著,江栋良绘,上海新美术出版社1955年版

  王叔晖所绘的林黛玉

  ◎蔡小容

  林黛玉是一个空灵的人。原著对她外貌的描写,最具体的也仅是写意:“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令人感知的是她的神情,而非面貌。

  文字可写意,绘画则须具体。

  那天宝玉来找黛玉,进门就接着前日的话头赔笑相问,黛玉则回头叫紫鹃:“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她一面说一面往外走,正眼也不看宝玉。

  黛玉赌气不理宝玉,对他不见不闻,她顾左右而言他的这几句话,并不多余,我们可以从她这些日常琐碎推知她是何等人物。就在她嘱咐紫鹃这些话的同时,王熙凤也在园子里的山坡上,招手叫了小红来临时使唤,让她带话给平儿:“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六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财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链二奶奶事儿真多,她是管家婆。一对照,就衬出林黛玉不止是个闲人,简直是个仙人,她关心的事情是这么些:燕子飞回来没有?鹦鹉添了食水不曾?桃花谢了怎么办?一地的花瓣不能糟蹋——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诗本子,琴谱。再就是,……宝玉,他怎样?

  林黛玉是一个空灵的人。原著对她外貌的描写,最具体的也仅是写意:“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令人感知的是她的神情,而非面貌。她的形象飘渺,但又确定,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模糊而相近的形象,要说谁长得像林黛玉,几乎所有人都有共识。

  文字可写意,绘画则须具体。很多画家画过林黛玉,把她置于某个经典的情节中去表现:葬花,或读《西厢》,或焚诗稿;也有无情节的,从日常无一事中提炼出一个准确的概貌——如王叔晖画的黛玉,独坐纱窗下,衣裳素淡,神情素淡,她眼望着架上的鹦鹉,那鹦鹉的身姿神情倒是急切的,正探头相问,它真会说话呢,可能在说:“姑娘?姑娘?”姑娘说不出的心事,连鹦哥儿都懂了么,它跟黛玉一样地吁嗟,甚至会念姑娘的葬花词。这幅画中,窗户画得特别大,所谓“月洞窗”,好大一个圆窗,窗外修竹,浓翠淡绿。黛玉在做什么?什么也没做,这就是黛玉平常的一天,她经常就是这样的:“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她写的诗中对自己的描述也是如此。

  刘旦宅画的黛玉,黛玉倚坐在山石上,足下菊花,身后竹枝。孤芳自赏的黛玉,疏离人世的交往而执着于内心的孤行,一意往美、高邈、深细、幽微处走去,她有她的哲学,她需要某种意境,这种“境”,她用全部生命去养成——看这幅画,黛玉就在她最准确的“境”中,极美。她的面庞,清逸孤标、目下无尘,又俊美无俦,是你绝对想不出,而一看就认定,这几乎是理想的林黛玉。刘旦宅笔墨清新,正合原著之灵秀芳香的气韵——我几乎认为,《红楼梦》是刘旦宅的,正如《水浒》是戴敦邦的,《儒林外史》是程十发的,《西厢记》是王叔晖的。

  然而,倘若事情并非一定要追求“最”或绝对,我们也很乐意看到不同面目的林黛玉出现在不同画家的笔下。不同于工笔或写意彩绘,一册连环画通常有一百多页,这么多幅画面,对具体性的要求更高,不能高度提炼,而是要将一幕幕的场景事无巨细地呈现。1950年代的沪上老版《红楼梦》连环画,有一位画家画的两册颇具特色:《潇湘惊梦》、《黛玉焚稿》,尤其前者,清逸而耐人寻味,这位画家叫江栋良。

  初看,觉得黛玉的衣衫不应如此精工繁复——贴片连缀的百褶裙系在腰间,下面再是两层裙子,还有玉佩、流苏、飘带、钗环,这环佩叮当的一身,是从戏曲里来的,我幼时曾欣羡过某部戏曲片中与此完全一样的行头,但把它们给黛玉穿戴,是否嫌坠重了?再往后看,又觉合理了,这位画家心思极细,他有他的道理,他画的潇湘馆内图景别开生面,在其间生活的黛玉,也是一个十分真实的女孩儿形象。

  天色已晚,晚妆将卸,黛玉进了里间。一天又过去了。这一天里有些事情,袭人来过,坐着闲谈,说的是凤姐对尤二姐、金桂对香菱的事,她说起这些话并非无因。袭人还没走,宝钗又遣一个老婆子来送一瓶蜜饯荔枝,送归送,这婆子却突兀地说了些赞美黛玉的话:“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得起……”他人的一言一语,就是一旗一枪,逼近黛玉的内心,待身畔无人时,她一个人默然消受。此时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心事辗转无解,她叹口气和衣上床。她睡的床,是不是叫碧纱橱,像一个精致的小房间,正面是镂雕门围,三面侧围是棂格扇屏,绘有字画,床内搁架上还摆放着书、茶壶、匣、镜等物。好一个幽雅舒适的小天地,林姑娘在里面住着,锦衣玉食,为什么心上只是不快活?为什么十顿饭她只吃五顿?为什么她总是哭?

  黛玉朦胧睡去了。梦中,就在她这个卧房里,凤姐等一干人走了进来,向她贺喜,说她父亲升官并娶了继母,把她许给了继母的什么亲戚,还是续弦。画上,大概凤姐刚开始说话,黛玉不知她要说什么,神情还是天真礼貌的,听她往下说才慌了。她求凤姐说明这是个玩笑,而众人——王夫人、邢夫人、还有宝钗,一个个都冷着脸,不肯改变这个情况,彼此还使眼色,冷笑着一起走了。黛玉急得去求老太太,老太太也呆着脸,说“这个不干我事”,说她乏了,叫丫头送黛玉出去。最后宝玉来了。他俩说了平日里不能出口的话,宝玉拿出把小刀子在胸口划,说要把心给她看。黛玉吓得失声大哭,亏得紫鹃来床边唤她:“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把她从梦魇中拉出。黛玉回到人境,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夜已经开始了吗?她还没脱掉外衣。挣扎起身把外罩脱去,刚刚开始的夜,再难入眠了,漫漫长夜残酷地让她细想方才梦中的情形。方才凤姐她们就站在这里,窗上的纱帘,墙上的琴,历历在目。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外面淅淅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囫囵的黑暗里没有了时间的长度,辗转反侧把夜抻长缩短。刚略觉安静,一缕凉风从窗缝透入,吹得寒毛直竖;随后窗外竹枝上无数雀儿的声音开始叫了,啾啾唧唧,窗上的纸也渐渐透进清光来。

  原著的“潇湘惊梦”这一段,梦的情节稍嫌直露,梦醒之后的文字则很好,续书作者必有过长夜难眠的时分,让他与黛玉感同身受。《潇湘惊梦》这一册画书里,黛玉有不少缠绵床榻的画面:她躺着,她坐着,她靠着,她趴着;她托着腮,她抱着头,她掩着脸,她扶着床边;她睡了,她醒着,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的床多么精致呀,枕头柔软,被褥香暖,但它们都不能帮她睡个好觉,做个好梦。床前的几案是竹制的,上面摆着一个烛台,一个痰盒——洁净高雅的林姑娘,她却日夜离不开这个痰盒,清早紫鹃来给她换,倒之前看见痰中带血,不禁呀了一声。黛玉睡在透明的帐子里,是不是有什么,紫鹃答没有,但声儿哽咽了。黛玉——她的帐子太透明了,她的心眼儿太透亮了,她什么都听得到,她什么都能猜到。她这间房里,两扇窗户左右相对,兜着轻薄的窗纱,太通透了,凉风长驱直入,人们背着她在外面说的话也随风吹到了她耳边。……宝玉定了亲了?她依稀听到了几分,没听真,她在想象中补全。前日梦中之谶竟然应验,她躺在床上,却好似身在大海中。如果这件事情将要发生,她能够决定的就是不看到它的发生。那并不难,对她这样的身体来说,只需要不盖被、不添衣、不吃饭,就可以了。紫鹃给她盖好被,一出去她复又蹬开。她伏在枕上,透明的纱帐被风吹得像盛开的花朵。

  可怜的姑娘,她被困在她的噩梦里。众人怜恤她,每天来看望,但他们不知她的心病;紫鹃雪雁知道,又不敢说;宝玉知道她的心,可是两人在梦外的人境,面对面,能说什么?黛玉的病无药可医。她日渐虚弱恍惚,耳中听见的都像是宝玉娶亲的话,眼里看见的也像是这回事,连睡梦中都听到有人叫宝二奶奶——杯弓蛇影,弄假成真。幸好有明确否定这件事情的话,以同样的声息传到她耳边,才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过分敏感的林姑娘,她是仅凭一句话就可以生可以死的啊!

  之前有一个细节,在她的惊梦之后的白天:袭人听说黛玉病了,过来看看,说起昨夜她们那边那一位也闹心口疼,嘴里胡说八道,把她唬了个半死。里间黛玉在帐子里咳嗽起来,问紫鹃跟谁说话,袭人闻声来床边,她再问:“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那还能有谁,但她非问不可,袭人说宝二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她还问:“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痴姑娘,她是在核对梦里的情节言语,看宝玉是否真与她魂梦相通。袭人说,也没说什么了,她点点头儿——十有八九,他是在她梦里了。这一证实给她的心灵带来的震荡,应不亚于宝玉对她说出几句轰雷掣电般的肺腑之言,也不亚于他托人送来两方旧手帕,令她神魂驰荡。而原著就此收住,不写。

  在这一册里,黛玉也有好的时候,还过了生日。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生日只一笔带过,其后她在潇湘馆独坐的时分,大概才是她最自适的——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溜哗喇不住的响,一回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

  黛玉坐在窗前,看琴谱。这小轩窗固然好,可是没有玻璃,这样敞着,林姑娘可能禁不住呢。窗台上放着一盆兰花——哈,这里错了,下一幅才说太太让小丫头送了兰花来,给宝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这前一幅里却先摆着了。下一幅极妙:黛玉看着小丫头把花盆放上窗台,她看到这兰花有几枝双朵儿的,令她心中一动——妙处凝聚在黛玉脸庞的侧影线条上,是这样地灵秀、纤巧,太准确了,仅这个侧影就是黛玉!她呆看兰花的一刻,心中灵犀被触碰到的一刻,没有人觉察,画家抓住了这美妙的一瞬间。

  林姑娘屋里有些什么小摆件儿?我对这个很感兴趣,原著没有集中写。探春喜欢各式玩器,宝钗则一概不要,黛玉,她呢?说是素日里也摆着新鲜花儿、木瓜佛手之类,不喜熏香。潇湘馆“龙吟细细”,是风过竹叶声;“碎玉丁丁”,是潺湲流水声。夏天,满地竹影参差,映入窗纱,翠润生凉;冬天,熏笼火盆都摆了出来,暖阁里有一玉石条盆,里边栽着水仙。窗下的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咦,她书架上有一盏玻璃绣球灯……

  供图/蔡小容

【责任编辑:王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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