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命运抛弃的天才

2017-12-15来源:北京青年报

  ◎董铭

  那个古怪的荷兰人,倒在了奥维尔的麦田里,被子弹射中了腹部。世上没有几个人关心他的存在,画架散在了一边,两天以后,文森特·梵高死了,年仅37岁,又过了几个月,提奥·梵高也死了,这对生前相依的兄弟,死后也埋葬在了一起。梵高到底是怎么死的,自杀还是他杀?后人已不满足于欣赏梵高的绘画,还要把这些作为“悬案”来反复考据、争论,劲头不输追究所谓“蒙娜丽莎的微笑”之谜。《至爱梵高》的出发点,同样是基于这个热点,且最终也没有给出结论,两位导演的独到之处在于,全程采用了“梵高画风”来呈现整个调查过程。56800幅油画,每秒12帧的动画,从阿尔勒到巴黎再到奥维尔,跟随着小鲁林的脚步,串起了“寻找梵高”的叙事主线,试图重回孤独者的人生末路。

  片尾曲响起时,伤感在星空下飘散,伴随着梵高最后的转身,仿佛留给世界一个“天妒英才”的遗憾。当年唐·麦克林创作这首民谣时,就是在梵高的《星夜》面前有感而发,用整整一篇歌词,为天才送上了迟到的悼念。《至爱梵高》里的弦乐和钢琴伴奏,与其说是在配合梵高一幅幅画作,不如说是引领观众走入他的心境,在梵高曾经流连的景致里,在梵高曾绘制肖像的熟人口中,重新发现一个自省的、沉静的梵高,而不只是那个“割掉自己耳朵的疯子”。在当时人眼中,他是不幸的,一辈子画了八百多幅画,生前只卖出了一张,不得不靠弟弟的接济过活;在如今人的眼中他又是幸运的,被尊以“后印象派”的名号,每一幅作品都能卖出天价,知名度突破了艺术圈,成了妇孺皆知的“传奇”。相比同时代的高更、塞尚、马蒂斯,梵高很荣幸地“被普及”了,《向日葵》和《星夜》的高辨识度,在如今这个视觉时代被反复模仿、消费,连同他那只割下的耳朵,被强加上了“天才=疯子”的等式。

  “你们总是问他是怎么死的,可谁又知道他是怎么生的?”加歇女儿的质问,同样也是导演的不甘心,在研究了梵高的传记和书信后,找到了一个虚构与真实的交叉点——化身为画中的阿尔芒·鲁林,揣着梵高的私信,从阿尔勒出发一路北上,去巴黎和奥维尔寻访那些当事人。熟悉的约瑟夫·鲁林,唐吉老爹、阿黛琳·拉芙、加歇父女,泛泛之交如船夫、警察、农夫……小鲁林就像是个私家侦探,从画中走出,又步入画里,在明亮、清晰的色彩中取证,探知的却是主观、矛盾的细碎回忆。这种动画交互方式,有些像Arte频道制作的艺术类纪录片,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梵高生平,不出现明显的当代视角,有油画作背景,用家信作旁证,但一个多小时下来,还是远远不够。

  梵高最悲哀之处就在于,与莫奈等人相比,他生前籍籍无名,留给后人可追溯的资料太少了,以至于到底是割了耳朵还是耳垂这样的基本事实都有争议。但这也给电影创作者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关于他的传记片就有二十多部,有法国名导莫里斯·皮亚拉的《梵高》、黑泽明的《梦》的段落,还有“卷福”在《画语人生》里的独白,那些偏执的、敏感的、神经质的人设,无形中加深了世人对于艺术家孤僻狂傲的刻板印象。假如《至爱梵高》又是一部真人传记,同样采用“访谈+闪回”的模式,单靠几幅静态的梵高画作来点缀,难免又会坠入沉闷。科别拉和韦尔什曼两口子的可贵在于,他们用“重描”的手艺,把这部影片“拍”了两遍,寻访的过程被套上了一层浓烈的“人工滤镜”,从120张原画扩展出95分钟的动画,无人不梵高,无处不梵高。十年前基努·里维斯的《黑暗扫描仪》里,也出现过类似的动画技术,可那主要用差值算法来模拟油画效果,《至爱梵高》则回到了最“笨”的方式——手画。筹拍三年+绘制三年,先用真人演员来表演,再模仿梵高的画风重绘,一百多位画师,平均每人每月只能完成三秒,工作量之繁重,甚至一度出现了资金短缺,不得不靠“众酬”度过困境。

  热爱梵高的艺术爱好者,纵然无缘到博物馆一览真迹,也会对片中重绘的场景、人物如数家珍。放大到几十倍的银幕上看,《星夜》《露天咖啡座》《奥维尔教堂》《麦田》……细节更清晰,色彩更具冲击力。眼见磨坊风车缓缓转动,田野里的乌鸦轰然飞起,静态的油画“流动”了起来,增添了时间的效应,也扩展了透视中藏着的诗意。因为有了真人实拍打底,《至爱梵高》的许多镜头处理都很“三维”,超越了传统手绘的思维框架,视角和调度的灵活,用油画表现时有种“打破空间维度”的奇妙观感。

  导演显然有意把梵高的名画都揉进片中,但因为叙事的取舍,风景和肖像居多,《向日葵》这种静物画反而少了。这当然是在“讨好”粉丝,可真碰上“重度梵高饭”,也会较真剧情“太入门级了”,别说法国人全程英语,餐馆门牌写“OPEN”太违和,单就割耳朵送妓女的场景,就与事实不符。所幸这不是纪录片,导演考虑更多的还是“自圆其说”,被画面第一时间感动到,这才是重点。画面被放大后,印象派粗粝的笔触就更为醒目,即使背景静止时,也能看到一些颜色在细微跳动,说明这是整幅重绘而非分层,回到了一百年前《恐龙葛蒂》的老路子上,工作量增加了,也别有韵味。当镜头对准人物面部时,表情变得格外生动,笔触也精细多了,尤其是“男主角”鲁林与加歇、拉芙交谈时,可以发现画师把演员的心理活动也描摹了下来。感慨、失望、怅然,希尔莎·罗南分明是演出了女孩与梵高的情感波澜,可虚伪的父亲又在竭力掩盖着什么,联想到梵高为他绘制的肖像画《加歇医生》,如今已卖出8250万美元的天价,影片中那段扑朔迷离的争吵真是一种讽刺。

  盛名之下,难免世俗,今人对于“梵高风”的模仿已非难事,参与动画制作的波兰画师现场画幅《星夜》,远观也颇得风范。但原创和临摹毕竟不同,片中某些全景画面为了突出鲁林,也特地把他的面部画得精细了,跳出了背景的笔触,同《梦》里的日本画家一样,有种“人在画中行”的出离感,真要苛求的话,也算是后工业时代的遗迹。仔细回想那些浓烈的色调,会发现从未出现过梵高本人(除了最后一幅自画像),只有当第三者回忆时,他才会以黑白色调现身,笔触更加细腻、温柔、写实,如同传统的碳精条素描,允许用干面包去擦拭。闪回才是鲁林寻访出的“真相”:母亲对童年的影响,“文森特”的由来,对弟弟的依靠,与同行的隔膜,艺术的追逐和自责……梵高笔下的故人都开口说话了,貌似真实的回忆,可谁又能保证他们不夹带私货?综合众人的叙述来看,梵高虽然抑郁,但还没有到自杀的境地,他还能在女人身上找得生机,当地医生怀疑他是死于富二代之手,可加歇医生并没有挽救他,这简直是在强行安排命运,让传奇更像传奇,留给后人感怀的空间。抽个烟斗,喝瓶老酒,坐在星夜下的罗纳河岸边,扼腕叹息一百年。

【责任编辑:王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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