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鲁敏的“故事新编”

2017-12-12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赵天成

  ◎赵天成

  《六人晚餐》之后的长篇小说《奔月》,鲁敏选择了关于“逃离”这一文学母题的当下书写,并置入一套关于“奔月”的符号体系。于是,与所有文学的重写者一样,她进入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学“伟大的传统”之中,通过文本与文本的交接对撞,砥砺出新的意义。

  可能是……对于过日子,对日子里那些平常景象,我既满心尊敬又难以忍受。我也巴望着去成为它的一部分,消失在它里头,心满意足地消失,平静地过活……但我做不到。我要疼,我要飞,我要我是我。你,能听明白吗。

  引文中的对话,即出现在《奔月》接近尾声的地方。在屡屡失败的身体与精神交流之后,女主人公小六艰难地吐露心声,回绝男友林子的再一次求爱。这段自白也可看作整部小说的点题——出走,从日常生活中逃离。

  “逃离”开始成为话题,或许可以追溯到2013年爱丽丝·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她的小说集《逃离》(Runaway)一时洛阳纸贵。逃离总是相似的,出走意味着对现代城市生活与社会关系的消极抵抗。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鲁敏执拗地迎难而上,从中也可见出她背水一战的决心,似是定要从山重水复之中,开出一片柳暗花明。好在,小说意味深长的名字为她赢得了反败为胜的机会。

  《奔月》的题名,会让我们联想起鲁迅的同名之作,发表于1927年元月的《奔月》。90年之后,鲁敏再以《奔月》为题,试图对关于奔月的“故事”进行一次整体性的重新编写。从另一个角度说,在最理想的情况下,鲁敏是要对习见定规的主题做一次哥白尼式的颠覆。

  自《六人晚餐》起,鲁敏便不满足于均质的线性叙事,而偏爱从一个“事故”——即时间河流的某一断裂点——起笔,并以“事故”与“故事”的参差对照,在社会历史的维度上营造小说的纵深感。

  事故本身并不复杂,就像每日媒体报道的社会新闻,时间地点精确,但新闻大都止于此处。鲁敏则从新闻停止的地方开始,追踪处于事件不同位置的各色人物,把平面化的日常拓深出无限深度。“事故”就像一条河流之中的旋涡,不断吞没周围的水流,将散落四周的“故事”汇聚其中。在此后漫长的讲述里,鲁敏会带领我们一次次回到这里,以不同的视角和姿态回到开始的地方。在这个意义上,事故是鲁敏小说的“回心”。

  《奔月》也是从一场被称作“梵乐山321旅游大巴事故”的车祸开始写起:

  “……大巴在梵乐山山区意外翻车坠崖,随后爆燃,部分乘客落水不救。全车含司机导游计39人,遇难8人,致伤21人。事故具体原因正在调查之中。”

  这则报道中,小六被算在8人里面……

  《奔月》中的女主人公小六,当然是现实中人,却可与传说中的嫦娥暗中对位。从命名完成的一刻开始,这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就完成了从“逃离”到“奔月”的转换。

  小说采取齐头并进的双线结构,单数章节写“人间”诸君(丈夫贺西南、情人张灯、母亲)搜寻小六的行动与心事,双数章节铺叙小六在她的“琼楼玉宇”——一个名叫乌鹊的地方——的全新生活。从章节比例即可看出,鲁敏的新编重心,是在既定的故事框架之内,赋予“嫦娥”丰富茂盛的个人历史与内心生活。

  无论怎样大做文章,“窃”和“奔”这两个动词所引领的行为,都是“奔月”故事不可或缺的基本元素,无论古今概莫能外。小六一线的开头(第二章),大难不死的小六在事故现场苏醒,压在心底多年的出走愿望瞬间复活。于是,她丢弃了自己的背包、钥匙、手机,以及与身份相关的所有物品,然后拾起一位遇难者的绿挎包,包里的身份证显示,它属于一个叫吴梅的女人。通过“窃”来一个陌生的身份,小六完成了欺世盗名的自我转换,她将从此开始一段匿名者的生活。她的新生活,有着一个亦真亦幻的开端:

  半夜里,她醒过一次,四体冰凉,百骸麻木,全然忘了身在何处。睁开眼四处看,一片模糊,无意中瞥到窗外,那里有一轮钩月。

  那月亮很是细瘦,但边缘清晰而冷峻,被光秃秃没有帘子的窗格子框住,恰好在左上方一角,那模样十分感人,以至让小六无端涌上一层骄傲。她特别愿意向这轮月亮承认,大声承认,这就是她的渴求之境,是个人意志所致,也是水到渠成的命定。她打算执行这个自我消失的欲望,坦荡地执行,为什么不?它当是跟食欲、性欲、声名欲等一样平等,一样值得去克服困难、好好追求。

  夜深人静,长河渐落,无所挂碍的小六建立了与月亮的友情。而关于她的故事,也顺利完成了与所有奔月故事的对接。

  问题在于:小六的“自我消失”是否具有“可行性”?鲁敏的“故事新编”是否具有信服力?

  当下中国故事的主流讲法,依然灌注着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在“强攻现实”的氛围感召下,在虚构中植入大量非虚构的元素,是评家们倾力提倡、作家们纷纷实践的创作倾向。这样的写作路径,无可否认地取得了一定的实绩,但也会遭遇所谓“现实主义的限制”。当现实比小说更荒诞时,小说何为?是近年来许多作家们的共同困惑,也可视为此种写作路径的危机之爆发。

  鲁敏长篇小说的创作路数,则一贯是反其道而行之。在细部风景的描摹刻画上,鲁敏经常不顾日常生活的实际构造,随心所欲,甚至有意“作伪”。《六人晚餐》之中,丁成功精心搭建的“玻璃屋”,若从常识角度判断,真假自然一眼可辨,但它却是确保这部小说成立的、也是最令人难忘的关键性意象。这正是鲁敏的小说逻辑,以虚击实、以假求真。《奔月》,正是这种现代性逻辑的延续与强化。

【责任编辑:王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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