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象台
每个名字都是一段历史

2017-10-18来源:中青在线 作者:江山

  一名女子在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观看遇难者照片

  成百上千双鞋子,密密麻麻地堆积在玻璃地板下,依稀可辨它们的主人是男性还是女性。数十件囚衣,被衣架撑起,罗列在一个玻璃展柜中,衣襟上只有编号。它们来自二战时期德国对犹太人执行灭绝计划的集中营,特征模糊,信息缺失。如今,它们静静地待在以色列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

  纪念馆坐落在耶路撒冷西郊最高的一座山上,不同于耶路撒冷老城喧闹的市井生活和浓烈的宗教气氛,越往山上去,路上车辆和行人越少。馆身大部分深埋地下,就像一座巨大公墓,又如一把斧劈山而入,外观肃穆。

  这是我们到达耶路撒冷的第一天。本以为游客不多,出乎意料的是,馆内人头攒动。刚刚参军的年轻士兵,略显稚气的面容上表情严肃。穿着棒球衫的学生,成群结伴。

  在世界上,为大屠杀建立专门的纪念馆的,只有中国人和犹太人。在中国南京,“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于1985年建立,纪念30万遇难中国同胞。1953年,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建立,纪念600万在纳粹统治下遇害的犹太人。馆名只有简单的两个词“Yad Vashem”。

  这两个词在希伯来语中意为“有记念、有名号”,取自《圣经·以赛亚书》:“我必使他们在我殿中、在我墙内、有记念、有名号、比有儿女的更美。我必赐他们永远的名、不能剪除。”

  尽管从小就知道犹太人大屠杀这段历史,并对命途多舛的犹太民族抱有同情,但我没有想到,相比于宏大的国家叙事,这座纪念馆展出的许多物品带着强烈个人印记。这是一场对遭遇不幸的普通个体的纪念。

  这里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大屠杀资料集合:1.3亿页文件、10万张幸存者证词、40万张照片、1.5万份国家档案文件以及2.5万件文物和1.2万件艺术品。

  烧焦的梳子、熔化一半的黄铜汤匙、散落的纽扣、一串或许再也打不开任何大门的钥匙……这些证据和记录静静地躺在那里,标记着当年的悲剧。它们源自一个历时半个多世纪的“受害者名录恢复计划”。

  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大屠杀纪念馆便向世界各地征集幸存者、遇害者家人、朋友和熟人的回忆和证词,统一保存。据英国广播电台报道,由于纪念馆的努力和全世界的支持,截至2017年5月,600万大屠杀遇害者中,470万已有迹可循,依然有130多万姓名不详。

  一盒磨得发亮的木质小棋,是隔离区里两个孩子的玩具。一条美丽的大麻花辫,属于一个16岁的犹太女孩,在离开家前往隔离区前,母亲剪下女儿保养多年的长发,交给邻居保管,但她们没有再回来。一页泛黄的纸,从日记本上撕下,它的主人曾是一个怀着诗人梦想的文学青年,但他尚未实现自己的抱负,就被投入集中营,最后人们从他的衣服口袋中找到了残缺的诗篇。还有许多家庭老照片,和一段段幸存者的回忆讲述,散布在纪念馆的各个角落。

  “如果不去关注,600万犹太人就将这样消失,没有墓碑,尸骨无存,无人纪念。这些记录是受害者的集体墓碑,我们不会停止,直到每一个人都在他们的国里安息。”纪念馆档案部主任海格·格特纳博士说。

  1960年,在犹太人大屠杀中执行“最终方案”的主要负责者阿道夫·艾希曼被以色列特工秘密抓捕,押回耶路撒冷接受审判。作为美国《纽约客》的特邀记者,犹太裔政治学家汉娜·阿伦特前去报道。她惊讶地发现,这个“恶魔”竟是个毫无特征的秃顶中年人。她将这种恶称为“平庸之恶”——“将个人变成行使职能者和统治机器上赤裸裸的齿轮,从而对其去人格化,是极权统治机器的本质。”

  对待犹太人,纳粹亦是如此,意图将他们“去人性化,变成一串数字,系统地抹杀他们曾经存在的每一个记忆。”犹太人坚信,把遇难者还原成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个体,而不是“600万”,是纪念这些受害者的最好方式。

  他们曾来这人间一趟,有名有姓,有活过的证据:照片、衣物、收藏品、爱情和对未来的想象。正是这些带着强烈个人印记的个体回忆和物件,才使他们真正被标记为“人”,而非其他动物,或一串简单的数字编号。

  在二战结束后出版的《安妮日记》里,德籍犹太裔少女安妮·弗兰克写过:“我希望我死后,仍能继续活着。”

  展区的最后也是最高处,是一间摆放着档案的圆形“姓名馆”。头上的“穹顶”像一个从天空垂下的大型喇叭,内侧布满发黄的黑白照片,这些是在大屠杀中罹难的百万犹太人受害者。他们大多数面容平静,笑容温和。

  穹顶下方,一个回映天空的深水池,倒映着“天上的”笑脸,仿佛印证着尼采的话:“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在四周一排排黑色的档案墙里,触手可及的是迄今为止收集到的见证者的证词。

  一对头发花白的夫妇的访谈录像让我驻足。不同于想象中的欢欣鼓舞,老人平静地讲述在战争结束后,发现自己怀孕了,但数百次面对死亡的她惊觉已无法接受新生命的诞生。她请求医生帮她堕胎,虔诚的医生拒绝了她的请求。

  最终孩子出世,她还是重新燃起了信心,并决定等儿子长大后,告诉他,你的母亲是数千次站在队伍中,被选择活下来的那个,“但是当孩子真正长大了,我什么都没说。”

  无论如何,这些刻骨铭心的记忆还是保存了下来,在这座纪念馆里长存。

  走出纪念馆,突然迎来一片露台,眼前一亮,重新见到蓝天。这才突然想起,自进馆后,我们已习惯了昏暗的光线,沿着弯曲的道路穿行4小时,几乎忘记了光明。自山丘侧穿出的弧状薄墙,就像自由之鸟朝天展翅。这一设计来自于加拿大籍犹太裔设计师摩西·萨夫迪,时任以色列总理的沙龙在开馆仪式上说:“当你离开这个纪念馆时,你能看到耶路撒冷的天空。”

  如今,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发起了“消失的100万”计划,仍在抓紧时间、孜孜不倦地收集剩下的无名无姓者信息。“那些人曾经存在过,但被整个世界抹去了。我们希望子孙后代知道他们是谁。”姓名馆的负责人亚历山大·阿夫拉姆说。

【责任编辑:贾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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