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的一天

　　■蒲麟智

　　7天7夜后，他逐渐恢复了知觉，耳畔隐约传来一个细柔柔的声音，“小韦……”

　　这声音听来像很近又很远，他努力把眼睛睁大，但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一半模模糊糊的景象。他终于分辨出，此刻的自己躺在后方医院的病床上，刚才唤他的是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她的身边围着许多的人，都伸长着脖子望着他。

　　“我，昏迷了？”他艰难地问。

　　“嗯，7天7夜。”细柔柔的声音，他听出带着一种哀伤的调子。医护人员告诉他，被抢救时他配合得很好，全身22处凝血的黑痂，扯开来，顿时变成22条血泉，他连哼也没哼一声，硬是挺过来了。

　　人逐渐散去，病房静了下来。恍惚间，床好像晃了一下，跟7天前山体晃动的感觉一样。

　　7天前，就是他，这个叫韦昌进的战士，正在老山前沿阵地。那山包不大，却是三面临敌的要地。每日遭炮击，弹丸若雨，地面像被犁过一样稀软。

　　凌晨时分，弹雨又倾泼过来，剧烈的爆炸震得山体晃动……戴钢盔的敌人爬上来，他和战友们甩出了手榴弹、爆破筒……

　　躺在病床上的韦昌进控制自己尽量不去想那日的场景，一想起浑身就颤抖。

　　过了些时日，他右胸做了手术，呼吸畅通了；左眼球摘掉了，换了一颗能够乱真的特质玻璃球；右眼测视过，只有零点二。转过头向窗外望去，当他用那只独眼贪婪地享受美好时，蓦然间，又想起班里牺牲的战友：吴东梅、张泽群……

　　那天，败退的敌人恼羞成怒，向山头倾泻火力。全班5名战士刚撤到洞口，敌人的炮弹就砸了下来。战友苗廷荣中弹多处，脸上血肉模糊。这时，韦昌进突然感觉一阵钻心的疼，左眼像被什么猛扎了一下，有个东西流了出来。他用手往脸上一摸，摸到了一个小肉团子，轻轻扯了扯，一阵剧痛袭来，韦昌进意识到，自己的眼球被弹片打出来了。

　　顾不上疼痛，他用手托起眼球，咬紧牙关，往眼窝里一塞，拉起苗廷荣迅速地转移到猫耳洞中。刚进洞，就觉得右胸一阵剧痛，顺手一摸，沾了一手血。他的右胸已被弹片穿透，右臀部被削去了一块肉，他疼得昏了过去……

　　猛烈的爆炸声把他震醒，30多名越军正嚎叫着冲上来。战友吴东梅提着冲锋枪一个箭步冲出去，刚到洞口，几发炮弹爆炸，碎石哗啦啦地倒塌下来，洞口被堵塞，吴东梅壮烈牺牲……

　　在死神跟前绕过三匝的人活下来了。护士们知道他的事迹，总是以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声调喊他“王成式的英雄！”这可应不得，想起牺牲的战友，韦昌进内心总是惭愧，失去一只眼和失去一条性命根本不能比啊。

　　……

　　炮弹横飞，敌军的炮火封锁了通往6号哨位的通道。韦昌进感到全身已没有多少气力，右胸还在流着血，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两三秒钟才能喘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快不行了。

　　这时，他听到排长在报话机里喊：“昌进，阵地交给你了！”他心里明白，自己是阵地唯一的希望了。他呼地半撑住瘫软的身子，一股热血直往头顶涌，回复排长说：“我一定会用生命坚守住阵地，就是死，也要死在阵地上！”

　　“6号哨位是整个高地防御的眼睛。”排长的话在他的脑子里不停地回荡。左眼被打瞎了，右眼还是好的，韦昌进用力眨了眨右眼，拖着血肉模糊的身子，艰难地爬到洞口，用力睁开一只眼，透过石缝，他一边注视敌人的动静，一边用报话机向排长报告。

　　就这样，从上午9点多钟到下午3点多钟，我军的炮弹像长了眼睛，一连打退敌人11次连排规模的进攻。在6号哨位前，敌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大片。

　　黄昏临近，战场突然静了下来。

　　突然，韦昌进耳边传来碎石滚动声和敌人的低语声，他警觉地向外望去，独眼在黑暗的洞里泛着亮光。

　　不好！敌人已经爬上阵地！怎么办？如果敌人发现洞口，阵地必然失守！突然间，《英雄儿女》中王成的形象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人在阵地在，决不给祖国丢脸！”韦昌进按着报话机说：“排长，敌人上来了，就在哨位周围，快！向我开炮！”

　　韦昌进察觉报话机那边有些迟疑，立马吼道：“阵地马上失守！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韦昌进的呼唤变成了怒吼：“为了祖国，为了胜利，快开炮吧……”

　　几分钟后，山体剧烈地晃动，我军炮火覆盖过来，打得敌人死的死，逃的逃，战斗一直持续到晚上，阵地保住了。

　　夜幕降临时，韦昌进听见洞口有扒石头的声音，听见“昌进、昌进”的喊声……

　　最长的一天溶化在意识中，韦昌进的身体慢慢恢复着，这天，医院里来了为伤员演出的宣传队，一位将军拉他坐在身边：“喏，点个节目！”

　　他说：“好。《出征歌》！”这支歌，他打心里喜欢。“当炮火燃红边疆，前线就是我们的家乡，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母亲生活的地方。出征吧，战友们，把强盗赶出去，把战争赶出去，把我们的功勋写在刺刀上……”

　　那天，在韦昌进和战友们的眸子里，远山——主峰在祖国的天空下如巨人般矗立，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那是胜者才能领略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