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柯 我不是很好的导演 但我用了很多真情去面对这个群体

2017-08-14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张嘉

  广西韦绍兰老人

  海南林爱兰老人

  温饱之后,“青睐”带您追求更高的人文品质。

  “慰安妇”这个词意味着苦难的历史,意味着黑暗与绝望,甚至有人会联想到“耻辱”二字,可是在80后导演郭柯眼中,“慰安妇”制度受害幸存者们是可爱的祖辈,是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之后,仍然可以微笑着说“这世界真好”的平静老人。中国首部关于“慰安妇”的纪录片《二十二》将于今日上映。8月5日,北京青年报青睐·艺术愿线活动提前九天组织读者观看了这部电影。电影结束后,很多人红着眼圈走出影院,直到深夜还在微信群里交流着彼此的感受。

  据公开材料记载,日军侵华战争中,被强征为性奴隶的中国女性至少是20万人。2012年郭柯开始接触“慰安妇”题材时,中国内地公开身份的幸存者仅存32位,2014年人数减少到了22位,故影片片名设为《二十二》。截至2017年7月,影片中22位幸存者只剩下8位。

  海南的黄有良老人前天晚上在家中离世。导演郭柯在微博上对老人的去世表达了哀悼,他说,每当一位老人离世,他就会在片尾处给老人的名字加个框,可最近这些日子,老人走得太快了,他甚至都来不及加个框。

  郭柯以“九九八十一难”来形容影片的最终得以上映。2012年,做了十几年副导演的他偶然间看到一篇介绍“慰安妇”韦绍兰老人的文章《一个慰安妇生下的日本孩子》,讲述1944年,20岁的韦绍兰被日军强征为慰安妇,3个月后艰难逃离慰安所。逃出来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曾经吃药想自杀但没死成。儿子罗善学现今已70多岁,母子俩相依为命,罗善学一生未婚,因为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妹子”的家人不允许她们嫁给日本人。

  在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第一人苏智良教授的帮助下,郭柯顺利地找到了韦绍兰老人,并拍摄了纪录短片《三十二》,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郭柯对“慰安妇”的态度从“猎奇”转变为“深情凝视”。刚接触这个题材时,郭柯说自己和所有人对“慰安妇”的印象一样,想“打捞历史”,想让她们痛说悲惨。可是5年后的现在,忆及当年,郭柯说那时暴露出了自己“魔鬼”的一面,“幸好我最后良心发现”。

  短片《三十二》拍完后,眼见着老人们在迅速地离世,计划拍摄《二十二》的郭柯仍然没有找到投资,心里着急了:“不能再等了,来不及了。”这个时候,张歆艺看到了郭柯发的朋友圈:“2014年5月,我一定会让《二十二》按我要求的配置组建好并准时开机,没有任何人和事能阻止我!”“我妈刚才打电话给我,说可以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来支持《二十二》的拍摄……”

  于是,与郭柯并无深交的张歆艺立刻借给郭柯100万元,对他说:“快去拍吧,不然老人就不在了。”随后两个多月的时间,郭柯走了5省、29个地区,完成了22位“慰安妇”老人的拍摄。

  拍摄难,电影最终能上映更是奇迹。2015年10月,《二十二》就拿到公映许可证,成为国内首部获准公映的“慰安妇”题材纪录电影,直至今年,靠着3万多人的众筹才有了宣发费用,并最终定于8月14日上映。

  随着影片进入倒计时,《二十二》的口碑也开始发酵,郭柯的生活也开始像陀螺一样忙碌。8月7日从台湾回来后,8月8日接受了近十家媒体采访,晚上10点半之后,又应邀进入青睐·艺术愿线观影群中与读者交流,8月9日,电影首映式,这意味着未来几天,郭柯将继续为《二十二》的上映做最后的宣传。

  镜头中幸存者们平淡的生活甚至曾被某些人批评为“缺少冲突、无聊”,可是,郭柯坚持展现她们的平淡,而不是在镜头前逼迫她们撕开已经结了几十年的深深疤痕,他说:“如果这是我奶奶,我会要求她们回答这些血淋淋的问题吗?” 郭柯说,这不是一部贩卖磨难和眼泪的电影,他不是在做历史调查的片子,而是以看待祖辈的眼光,向这样一群老人,投去深情凝视。

  问题1:请先谈谈你这次台湾之行的见闻、感受吧。

  郭柯:我这次去台湾是参加关于“慰安妇”的一个国际影展,除了《二十二》,还有中国台湾的《芦苇之歌》、加拿大的《道歉》以及那部著名的韩国电影《鬼乡》。

  加拿大的《道歉》讲述的是韩国、菲律宾、中国三位老人的故事,韩国老人一直坚持让日本政府道歉,菲律宾老人一直寻求和家人相处,中国老人在山西静静地安度晚年,这部影片导演是女性,对于“慰安妇”的理解更为感性,所以,她在影片中一定要为这些性暴力受害者发声。中国台湾的《芦苇之歌》是妇女救援基金会制作的,更多表现的是这些老人晚年生活和心灵上的安抚照顾,几部影片的角度不同。

  看了片子后大家做了交流,每个国家和地区都有影视工作者在不停纪录这个群体,这个影展很有意义,让我们对这个群体有立体全面的了解。

  问题2:据说《二十二》的众筹上映是受到了《鬼乡》的启发?(“慰安妇”题材的韩国电影《鬼乡》去年2月24日在韩国上映,打败好莱坞大片《死侍》和《疯狂动物城》,占据了票房冠军榜首位置,成为话题之作。该电影剧本2002年即已写完,因无钱一直停滞不前,最终靠着7.5万人的众筹,影片才得以拍摄,而为了感谢这些观众,片尾打出了7.5万个人的名单。)

  郭柯:《鬼乡》片尾长长的名单震动了我,也让我想到了“众筹”这个办法。不到三个月,我们靠着32099人次众筹者筹集到了100万元,除去电影后期制作费用20万后,剩余的80万就成为《二十二》宣发活动所有的资金来源。让我感动的是,很多观众在网站看《鬼乡》时会发弹幕安利纪录片《三十二》和《二十二》,我知道大家一听说这个题材,心里就会先想到悲惨,会回避,可是我希望《二十二》能够扭转他们的这个看法,我希望让观众知道,这些人就是我们的祖辈,她们都是可爱的老人。

  问题3:拍摄《二十二》令人感慨良多,赢得很多敬重,可是网络上也有“贩卖伤痛”、“二次伤害”等说法,认为再去打扰拍摄这些老人,会给她们造成“二次伤害”,你怎么看?

  郭柯:有没有伤害?一点没有也不可能,在一起时肯定会聊到以前的事,但是我们主要是去陪伴这些老人,拍完以后我们也会每年都去看她们,片中的老人现在只剩下了9位,我们上个月还去看了李爱连,就是那位喂猫的老人。这些老人特别友好善良,知道我们在拍,还会问我们休息不?我们会把机器放很远,不让她们察觉,一般是撤到10米开外,看她们在门口吃饭,晒太阳,听听收音机,扫地,或和家人聊天,这个拍摄过程是愉快的,也是非常轻松的。

  问题4:拍摄时你有没有情绪失控的时候?

  郭柯:作为三十多岁的男性,我情绪失控的时候很少,有一次失控,也改变了我的创作态度。2012年拍《三十二》时,自己没经验,不考虑对方感受,在韦绍兰老人说到痛苦处,比我年长五岁、更稳重的摄影师默然关了机器,可是我却催着翻译继续解释老人的话,让摄影师把机器打开,我那时真是暴露出了“魔鬼”的一面。

  拍完之后,我背过身去大哭了一场,我想为什么我是这样的人?老人这么信任我,为什么我要让她回忆那些让她那么痛苦的事情?就为了镜头需要的那种表现力,这样去对一个老人,你这样像个人吗?哪怕你拍出一个再牛的片子,你好意思吗?我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不道德,从此,我再也没有这样主动地去问过她们那时的细节、感受。

  韦绍兰上坟时痛哭的片段最终没有被我剪到片中,而在2014年再拍《二十二》时,整部影片只剩下温和平淡,之前点映时我也听到“导演手法有问题”、“技巧不够”、“剧情平淡、缺乏冲突”等等批评之声。说实话,都是普通人,作为导演,我听到这些自然心里也不舒服,但是这些批评现在也不重要了,我就是要放她们一马,就是要温和地对待她们。以前目的性很强,比如说跟老人两天混熟后,想着第三天就开始拍,可是想通之后就一切自然,每天就像玩一样,陪着她们,电影是否无聊对我来说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心里,装载着与她们每天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问题5:这种历史题材的纪录片,有没有必要刻意提高可看性?

  郭柯:冲突是可以自己设计的,导演视角很重要,我也可以推近镜头,让大家看她们脸上的皱纹,问很多问题,老人跟小孩一样,哄一下会配合,说你想要的东西,可是你觉得有必要吗?我觉得不重要吧,怎么面对被拍的对象,是把她们当成被拍摄者还是珍视的人,这很重要。而且,这些老人有什么可看性呢,八九十岁的老人,我不可能让她们热闹起来,去跳个广场舞,不可能,我们身边的老人不也是这样平静的生活吗?导演要有自信展现真实的生活,而不是依靠技巧把生活变得不那么真实,只是为了让观众觉得好看。

  对这种题材,被拍对象难免是相对弱势群体,或有特殊经历的人,导演要注意用心和发心,不要被蒙蔽,关注和被拍者拍完之后的相处和交往。在我看来,这部影片的可看性不重要,生活就是平淡的。

  问题6:你在片中对这些老人充满慈悲感,请问你小时候是和老人一起生活吗?

  郭柯:谢谢你看到这点,我和奶奶从小长大,我是奶奶带大的,对这些老人可能有些情感转移,但是我认为对老人,要有最起码的尊重,特别是奶奶辈的。

  问题7:就我的理解,《二十二》是有人文关怀的解读。但是,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电影公映后,可能会有许多意料之外的反响,或许其中一些并不符合你的预期,甚至背道而驰。你怎么看待自己的电影可能无法达到预期目标,反而可能与初衷背离的结果呢?

  郭柯:的确一千个观众就会有一千种看法,我也会有自己的看法,但是我尽量把我的态度最弱化,拍这部电影更想把大家带到她们身边看看她们,她们都已经快离开我们了,我们再去追究以前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是不是为时已晚?这次拍摄的机会留给我们的,就是深情再看她们一眼,远远地把机器放在那儿,拍到她们生活的画面,画面上打出她们的姓名、居住地,这种深情,意义会超越很多吧。

  我不是在做历史调查的片子,是对这个群体真的是最后一次去深情凝视,现在只有这几位在世,我想,换作别的导演,如果以我这种方式跟她们相处一段时间,我相信他们的选择都是这样。面对这个群体,这些八九十岁的老人,我不能像导演,只能是像晚辈那样对自己的家人,必须有尺度,如果只把自己当做导演,那么拍的很多东西并不好。

  “慰安妇”这个群体存在于角落,很多人不了解,我只是以相对客观的角度呈现在观众眼前,观众不排斥,觉得可爱,才会试图去了解她们。一个片子不能照顾所有观众,我只能尽力客观地把她们带到大家眼前。

  问题8:在拍摄过程中,曾有过放弃的念头吗?你说过不会靠这部电影挣一分钱。

  郭柯:没想过放弃,拍摄时一点不辛苦,感觉捉襟见肘是因为没有老板愿意投资,很多不是特别好的电影,却有很多投资,可以用非常好的设备,而这部电影,老板就会说要减少成本,凭什么这种电影就要用一般机器拍,为什么不能用最好的机器,所以我坚持用我认知的这个团队去拍,拍摄时没想过宣发、上映这些,因为当时只有拍的钱,想太多的话就拍不了这个片子了。这部电影我会把自己的个人收益都捐出来,投资方的钱是人家的,我不能让人家捐,所有刨除成本后的收益会全部捐出。

  问题9:不知导演怎么看待青年群体中对慰安妇问题存在的一些认知差异?

  郭柯:去年央视报道一座慰安所的去与留,有上海中学生认为“慰安妇”就是妓女。学生没有问题,他们尚未成年,对社会还没有判断,有问题的是谁在传播,谁把这种信息传给了这些孩子?传播者才是最大的问题,作为传播者,我应该传播什么,我比较清楚。

  问题10:你会安排阿婆她们去看这部影片吗?她们知道你在拍电影时,如何看待你的举动呢?

  郭柯:7月点映时请了毛银梅老人的家人,老人今年1月18日已经去世了。我没想让老人去看,年龄太大,行动不方便,毛银梅家人看了都很感动,她的孙子一直流着眼泪拿手机拍奶奶。2015年年初刚拍完时,我曾带着电脑给她们和家人播放过,有个别人看到她们自己的镜头,很伤心,哭了,所以不会再特意让她们看。

  问题11:拍完这部电影,你自己的心理有什么转变吗?

  郭柯:拍摄“慰安妇”幸存者前后的心理差异可以用“天差地别、颠覆想象”来形容,之前的想象中,这是一群活在痛苦中永远抬不起头的老人,是时刻都在哭诉抗议的孤苦老人,可是在接触后,我发现她们就是普通的老人,性格开朗的会喜欢聊天,内向的会比较寡言,开心时会多聊天,甚至会哼起歌来,事情已经过去了70年,要想活着,就不会永远停留在以前。就像97岁的韦绍兰老人在受了这么多苦后,仍然说:“这世界这么好,现在我都没想死,这世界红红火火的……”

  与她们接触的这5年,我更理解随遇而安,很多人问我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我说不着急,先踏踏实实把这部电影做完,与她们接触5年,我的心态更加平和。我每年仍会去看望她们,但是不会再拍了,首先我的拍摄任务已经完成,其次资金也不允许再拍摄,更重要的,我的情感已经表达充分了,不能为了拍而拍。也有人建议我继续跟拍下去,例如把这些人的葬礼都拍了,可是有必要吗?我不会道德绑架,不绑架别人一定要来看这部电影,也不会被别人绑架。

  ◎本版文并整理/本报记者 张嘉

【责任编辑:袁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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