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哈维你对世界好奇吗?去读马克思吧!

2017-05-26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张知依

  假如能见到马克思,我会对他说,卡尔,你得重新写《资本论》的第二卷,用第一卷的那种文笔写,这样它会成为一本很棒的、每个人都能理解的书。

  ——大卫·哈维

  82岁的大卫·哈维依然站在讲台上。他出生于英国,毕业于剑桥,走过了漫长的学术道路,如今执教于纽约城市大学。大卫·哈维是很有影响力的地理学家,同时,作为当今世界最重要的批判性知识分子之一,他也是一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他把人文地理学和马克思主义相融合,以1973年出版的《社会公正与城市》为标志,在地理空间研究中加入大量“社会关怀”的激进立场;上世纪80年代出版的《资本的限度》、《资本的城市化》、《意识与城市经验》,均着力于从空间的角度揭示资本主义社会中政治经济与城市地理、城市社会弊病的关联性。

  留着马克思式大胡子的大卫·哈维依然在战斗。他在个人网站和视频网站上推出了在线课程“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并在社交网络上与读者互动,用电邮和学生们交流。他的个人网站有250万的点击量,课程得到了很多积极的反馈。有一次,他在一家小商店买酒,老板忽然对他说,“嘿,我刚听完你讲《资本论》,这改变了我认识世界的方式”,然后白送了他一瓶酒。还有一位74岁的退休老人告诉他,跟着他的课程,终于实现了一直以来的心愿,读完了《资本论》,“这本书太棒了!”

  大卫·哈维在中国也备受关注,有多部著作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译介了两卷本讲稿《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中信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新作《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近年来,他频频到访中国,就中国的城市化、城乡差距、房价等问题展开研究。

  今年5月,大卫·哈维再次应邀来访,与南京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师生展开交流。5月12日,人大马克思主义学院的小型会议室里站了近百人,来听大卫·哈维《资本论》导论的现场授课。他用自然地理中的水循环和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出的资本的循环作比较,也用“城市化”和“一带一路”连接起马克思的巨著和当下我们身处的社会生活。

  在北京期间,大卫·哈维接受了青阅读记者的专访。2017年,时值《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版问世150周年,时代浪潮的方向早已与马克思写就《资本论》的年代不同了,航行于时代之海的我们是否依然需要《资本论》?年轻人与马克思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致力于向大众宣讲马克思主义的大卫·哈维,又如何看待这个被科技和资本重新塑形的世界?

  我们应该重新读一读马克思了

  青阅读:您带领学生阅读《资本论》已经有几十年了,世界的局势在变,这在您的课堂上有所反映吗?

  大卫·哈维:课堂上的确有很大变化。20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美国和欧洲等地爆发了激烈的学生运动,那时候人们对马克思的思想兴趣很大,但并不是对马克思的《资本论》本身感兴趣,因为当时的经济状况并不符合《资本论》第一卷中的论述,而第二卷又是一本艰深晦涩的书。所以当时讲课并不容易。

  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资产阶级开始推行新自由主义,美国社会从国家资本主义过渡到了自由市场,工人阶级的力量受到削弱,一系列的转变随之发生。到了20世纪90年代,随着冷战的结束,很多社会运动也随之结束,大家依然在质疑马克思的理论,所以我的课上几乎没什么学生,最少的时候可能只有八九个人。

  有趣的是,就是在那一时期,《资本论》第一卷中所描述的情形正在重现,书中的描述和当时的经济状况非常贴近,但人们却对此所知甚少。20世纪90年代墨西哥、印度尼西亚等地的劳工情况,就和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对工人情况所做描述的几乎一样。

  青阅读:新世纪的到来,也带来了越来越显著的全球化,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特别是金融危机之后大家的感觉更加强烈。我很好奇,2000年之后,您的课堂还是寥寥几人吗?

  大卫·哈维:情况确实不一样了。全球化持续发展,2001年发生了一次股市危机,然后全球局势就开始有点失控了。这个时候,人们开始重新对马克思的思想感兴趣,然后2008年发生次贷危机,每个人都在问马克思,发生了什么?大家都感叹,我们应该重新读一读马克思了。一时间人们对马克思的兴趣高涨,我的教室从过去的八九个学生,到现在有很多听众。两周前我在波士顿讲课,来了2000多个听众,如果我在拉丁美洲上课,可能会有3000多个听众。

  今年是《资本论》第一卷发行150周年,世界各地有很多纪念活动,今年我有的忙了。我想,现在的人们有了这样一种共识,资本主义出了问题,我们需要改变,我们需要更开放的思考。不过我还是会遇到很多阻力,因为资产阶级不喜欢这样的想法,美国的主流声音依然不愿意进行这样的讨论。

  青阅读:150年过去了,这样一本遥远的巨著,还能否解决现代社会面临的问题?在课堂上您是如何引导学生的?

  大卫·哈维:其实《资本论》确实是和社会的发展息息相关,眼下的世界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按照《资本论》第一卷的描述运转,另一部分按照《资本论》第二卷的描述运转,两本书加在一起,你看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的面貌。我要做的,就是指出马克思的《资本论》和现实世界的联系。

  二战之后,美国士兵从战场上回来,面临着就业方面的困难,政府认识到必须要保证就业。当时的政治局势很复杂,美国做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发起了意识形态的攻击,攻击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这演变为冷战,以及美国国内对于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的压制。

  第二件事,建立了一个多元的经济,促进就业。美国政府当时的做法是干预经济,增加投资和发放国债,推进城市化和一系列的建设工程,发动整个美国一起修建高速轨道系统,推行中产阶级的程式化的生活方式,赋予工会和工人更多的权益,鼓励他们寻求更高的工资,以此提高经济需求。这样那些从战场上回国的人会看到比较明朗的未来。那段时间美国经济快速发展,工人状况得到很大改善,当然受益的主要是白人,黑人还是被落下了。总之当时的情形比较贴近《资本论》第二卷中的描述。

  到了20世纪70至90年代,美国经济陷入了困难,资产阶级失去了权力和财富,所以在20世纪70年代,资产阶级要夺回财富,推行另一种模式的经济发展,当时的局面变得更贴近《资本论》第一卷的描述。统治者推行新自由主义,我们从国家资本主义过渡到了自由市场经济,国家不再支持工人阶级的权益,而是支持资产阶级,资产阶级控制了政府,很多社会福利和权益受到削弱。所以当我讲到《资本论》的时候,就会向学生们指出,第一卷现在变得更重要了,因为我们回到了19世纪马克思著书时所处的那样一种情况。

  我会告诉学生们,历史上发生过这样的事,马克思曾经做过这样的分析;我也会引导学生思考,这样的事情现在是不是也在发生?这就是我讲课的方式。

  青阅读:时代在变化,您的讲义也会与时俱进吗?能否和我们分享一下,这些年您对授课内容进行的调整?

  大卫·哈维:当然。我一直试着让马克思《资本论》的理论讨论和现实世界发生的事情产生联系。比如,如果我在中国授课,我一定会讲讲“一带一路”,我会根据马克思的分析,告诉学生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这不是一件孤立和特殊的事情,英国人曾经在拉丁美洲修建铁路,法国人也曾经修建了一条从俄国通往伊斯坦布尔的铁路,从而加强周边地区的经济融合,刺激经济的发展,这些都和《资本论》中的理论有关。

  以开放的方式,讲授马克思的思想

  青阅读:就您的观察,在今天,美国的年轻人对马克思和《资本论》感兴趣吗?

  大卫·哈维:美国社会对马克思的理论存在着很多偏见,有人认为它是邪恶的,是宗教性的,代表了撒旦的想法,不过很有趣的一点是,年轻人反而不是这样想的。

  最近在美国有一个调查,征询年轻人对社会主义的看法——社会主义在美国一度被认为是一个邪恶的词汇。虽然现在一些人也持这种观点,但是这个调查显示,40%-50%的35岁以下的被调查者认为社会主义是一件好事。这很令我惊奇,可能和冷战的结束有关。你知道的,在美国,我们总得找点“邪恶的XXX”作为靶子,现在是邪恶的伊斯兰极端分子。这对我们社会学者来说是好事,因为我们不再是那个“邪恶的XXX”了。美国人总得恨点什么,不过现在,至少在年轻人之中,这个敌人已经不再是社会主义了。

  青阅读:您不断谈到,如果要理解马克思,就必须翻开《资本论》的原著,但是当下的年轻人会主动翻开《资本论》吗?

  大卫·哈维:如果一个人希望理解这个世界在发生什么,自己的周围在发生什么,就需要构建一个完整的逻辑框架,借此对时事进行解读。而马克思提供的,正是一个理解世界上一些多样性的概念图。所以我的观点是,任何一个对世界感到好奇的人,都会从阅读马克思的著作中获益良多。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这种想要理解世界上发生的事的不安定感,这是好事,而马克思的思想提供了这样的可能性。

  青阅读:很多人都会觉得,读《资本论》太难了,如果不是做学术研究或者完成课堂作业,很少有人会真正翻开这本巨著。对此您的建议是什么?

  大卫·哈维:我也承认阅读马克思的原著不是一件容易事。我的工作职责就是了解马克思到底说了什么,然后将他的观点以一种更通俗易懂的方式进行解读,让它和人们身边发生的事产生联系。比如讲《资本论》的时候,有时候我会对学生说,这一章是关于工作时长的,现在是不是有很多人为超时工作而痛苦?学生说是的,然后我就会向他们解释,为什么获得合理工作时长的抗争是重要的,这些运动的历史是怎样的,为什么你的时间被资本绑架了,等等。

  在美国我遇到的挑战是,怎样解读马克思才能够让马克思思想不作为一个句号,而是作为一个开放的、刺激更多思考和讨论的领域。我尝试以尽量开放的方式教授马克思的思想,我的感觉是,当我这样做的时候,年轻的学生很容易接受和喜欢马克思。

  一些年轻的学生可能对学习有关马克思思想的课程有些抵触情绪,人们总是本能地去反抗权威。但我要说,即使是那些你们被逼着读的东西,当你们长大了,也有可能反过来欣赏它。在我年轻的时候,被逼着读了莎士比亚和狄更斯,我恨透了他们,但是当我三十多岁的时候,我突然拿出了一本狄更斯的小说,而且发现它棒极了。这样的事常常在一个人的生活中发生。

  问题不在于人工智能,而在谁利用人工智能

  青阅读:您刚才提到,会结合历史和现实讲授马克思的思想和《资本论》,现在科学技术有了很大发展,时下最热的概念就是人工智能和互联网科技,二者无疑也是让生产力升级的技术。您对它们有研究吗?

  大卫·哈维:今天早上,还有人写邮件问我,人工智能的发展将如何影响整个社会。关于“技术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这一问题,我想发表一个比较宽泛的观点。

  你看,马克思在关于机器的角色、关于资本和工业化的这些伟大的章节,他引用了一个故事开篇,他说经济学家约翰·斯图亚特·穆勒感到非常困惑,他认为机器本应是为人类服务而生的,最后反而让工人们的工作变得更加繁重而辛苦。穆勒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马克思在书中回答说,他当然不理解了,因为机器的使命本来就不是让工人得到轻松,而是让资本对劳动力的开发和利用达到最大化,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机器的发明让工人的工作处境变得更坏了。

  青阅读:所以您对人工智能和互联网科技,持不乐观的态度?

  大卫·哈维:并不是说技术的发展就一定是一件坏事,只是人们应该冷静地思考资本会利用机器技术这件事。我不认为人工智能是坏事,我愿意看到社会上方方面面的问题能够通过人工智能得到解决。但是,出于社会方面的原因,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资本会利用人工智能获利,并最大化地开发和利用劳动力。

  所以对我而言,问题不是人工智能本身,而是谁在利用人工智能——是不是资本在利用人工智能。我也清楚地意识到,资本一定会掌握人工智能,因为历史上每一次技术革命,最终一定会演变为被资本所控制,用以钳制劳动力,让工人的劳动变得更加的无意义,让劳动者变成僵尸,这就是资本控制技术的结局。

  青阅读:一些互联网公司似乎已经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大卫·哈维:是的。生产力的创新和发展一定会带来让劳动者更轻松的机会,但是资本会将这一切改写,从“乌托邦”式的可能性、演变为“反乌托邦”式的可能性。

  在信息时代的工作者身上,我们已经看到了相同的情况:很多人一开始是自由的,是出于个人意愿工作的,但最后受到了资本的钳制,为资本劳动以创造巨额财富,比如谷歌这样的科技公司,它们通过对劳动力的控制,实现了巨额利润的快速积累。

  所以对于人工智能,如果它能用以促进社会良性发展的目的,我就支持,否则我就反对。我对共享经济的态度也是这样的。比如“优步”,一开始的初衷很理想,但突然间被资本化,公司的一些人变得非常富有,而司机则越来越穷。这就是问题——技术发展背后主导的社会关系是怎样的,以及技术是否能够颠覆这种主导性的社会关系。但技术从来没成功颠覆过主导性的社会关系,而是反过来,受到主导性社会关系的控制和利用。所以我认为,纯粹的技术进步是好事,但是到底如何配合它、利用它,这是需要讨论的。

  青阅读:从马克思写就《资本论》的19世纪,到社会主义实践风起云涌的20世纪,再到互联网和人工智能技术成为不可忽视的生产力的今天,“阶级”的范畴恐怕已经发生了变化。在您看来,如今我们该怎样定义“无产阶级”?

  大卫·哈维:我认为无产阶级的定义一直在发生改变。在1850年,无产阶级的定义也许是恰当的,但当下的社会已经不是这样了。

  我们必须重新认识和理解阶级,阶级不是固化的分类,而是某种持续被重组、被定义的结构。我认为我们需要时刻注意社会关系的不同社会条件,而不是假定有一个固定的阶级结构。

  青阅读:最后想问问您,假设有机会见到马克思,您会和他说些什么?还有,您猜想他又会和您说些什么呢?

  大卫·哈维:我会对他说,卡尔,你得重新写《资本论》的第二卷,用第一卷的那种文笔写,这样它会成为一本很棒的、每个人都能理解的书。这样人们就不用去阅读那些导论或者笔记了,那可不是件轻松事。

  至于马克思,我想他可能会和我聊聊我的一些观点,我们在一些问题上可能会有不同观点,不过我想那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不同的时代吧。

  采写/本报记者 张知依

  特约翻译/闫漪

【责任编辑:袁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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